符壽安記不清那位長兄的模樣,他從未在壽安觀出現過。


    至於童年時的印象,她隻想起來太子兩次受罰,一次是因為背書不好,父皇邊用竹杖責打,邊斥他為“廢物”;另一次卻是因為背的好,反而被父皇勒令重抄一百遍,理由是“諂媚君父”。為何無論怎麽做,他都要受罰呢?


    來不及想這些了。此刻這位儲君便坐在符壽安麵前。他身著明黃色的袍服,明目張膽地逾製了,頭上卻沒有戴冠,隻裹了頭巾,腰間挎著一把彎劍,明顯有胡風。他臉型瘦長,頗似父皇,但嘴邊卻生了兩道長褶子,比實際年齡更為蒼老。


    見符壽安來了,他微微一愣,隨即咬著牙迸出三個字:“你來了。”


    幾天之間,他失去了母親和心愛的女人,想把一切恨意都加之於符壽安身上,但麵對“九五之尊”的誘惑,又無法做到痛下殺手。


    符壽安不想一開始便落了下風,她直視符慶錫,開門見山。


    “阿兄,淨塵司已緝拿到真凶,你不去詢問,反而要對手足骨肉斬盡殺絕,我不明白。”


    符慶錫心中有鬼,居然被她盯得毛骨悚然。


    他慌忙喚過左右,將壽安觀廢墟中找到的金麵具給她戴上,心中方才安定下來。


    “淨塵司案報有人呈給我了,也許不是你親為。”他恨恨地說,“可我母妃之死,總歸與你有關。你天生晦氣,若她沒去你那破道觀,就不會無辜罹難!”


    “還有我的福生!我十三歲就喜歡她……可你們父女倆,一個害了她家人,一個害了她性命……你們都是我的仇人!仇人!不然,你何必畏罪潛逃?”


    符壽安冷冷道:“時辰不到,阿兄就來掀桌子了,我若不逃,難道等著被你弄死?”


    “你現在還不是主動歸案了?”符慶錫哈哈大笑,“隻是我嘛,為人君者總要寬大為懷,我願給你指條明路,看你走不走了。”


    符壽安道:“講。”


    她早就看出來,什麽貴妃,什麽福生,在符慶錫眼下都隻是幌子。他雖然狂悖,但並非深沉堅定之人,很容易就會把底牌亮出。


    符慶錫展了展身上的黃袍,清了清嗓子:“今夜我便要登臨大位。從明日起,有那不識相的臣僚,我便遣你去看他眼睛,殺一批,流一批。”


    符壽安斷然拒絕:“你早已是儲君,卻不恪守兒臣之道,反要謀反登基;你既說我是不祥之人,卻要用我為刀,豈不自取禍亂之道?阿兄,你心術不正,恕我不能從你。”


    “我心術不正?”符慶錫哈哈大笑:“‘那個人’用你監視百官十幾年,他難道心術就正了?他若正了,我哪裏聽來的那首兒歌?”


    他輕蔑地哼了起來:“……何銜一粒子,旅燕萬裏疆。未待春雷顧,盈盈自舒張……”


    符壽安打斷他:“我母妃已經走了十多年,你這樣裝神弄鬼作踐她,別忘了你自己也剛剛失母!”


    符慶錫叫一聲“好啊!”然後拍了拍手,有人抬了一樣東西上來,又有人上前,摘去了符壽安臉上的麵具。


    她睜大雙眼,仔細觀察眼前的詭異事物。


    那是一口大缸,周身漆黑,缸口卻收得小,剛好露出一顆頭顱來。這顆頭顱上亂發雪白,竟有數尺之長,披散在缸沿上,似乎多年沒有剪過了。


    符慶錫打個手勢,一個武士將火把遞在符壽安手上。


    她手擎著,一步步走到缸邊。


    符慶錫譏諷道:“枉你長了一雙天眼,居然連親娘是否活著都不知道。我告訴你吧,讓你以為母親已逝,隻不過是‘那個人’為了讓你徹底死心、永遠依靠他的把戲!”


    符壽安知道,太子口中的“那個人”,就是她的父皇。


    那個給了她生命,卻囚禁她、欺騙她、利用她的當朝天子。


    小的時候,她剛被關進壽安觀,每日鬧著要見母妃,見不到,就整日不進水米。


    為了不讓她如此,父皇就騙她,說她如此鬧騰,致使母妃病重。


    她便又日夜跪在三清像前祈福,不眠不休。


    但最終,等來的是母親的絕筆。


    絕筆裏,母親讓他聽父親的話,才能洗清母親身上的罪孽,去往極樂。


    就為了這一絲念想,倔強的符壽安終於才活了下來。


    然而,隨著年齡慢慢長大,符壽安還是漸漸明白,哪有什麽罪孽需要洗清,她每日呆在觀裏,本就是在積攢罪孽!


    符壽安強撐著自己的身體,走到那口缸邊,用顫抖額手,捧起缸中人的臉。


    那張臉,膚色灰白,皺紋密布,看上去,已經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婦,然而骨型卻小巧清秀,意味著她曾經是一位美人。


    符壽安小的時候,母妃的麵龐嬌豔明媚,既有西域女子的明豔,又有中原女子的貞淑。


    可按年紀推算,母妃應該還不到四十歲,這是她麽?


    “看她眼睛!”符慶錫等得不耐煩了。


    他身邊人上前,強行撐開了她的眼睛。


    缸中人擁有一雙中土人少見的琥珀色瞳孔。


    她身體上雖承受著莫大痛苦,連睜眼的力氣也無,可看見符壽安的那一瞬間,神情竟安逸而喜悅,那是一種見到久別子女後的慈愛。


    這雙眼睛賞過四天王山下的海子,母女兩當中泛舟,那時的符壽安粉雕玉琢,像個瓷娃娃;這雙眼睛還在燈下看纖手翻飛,做出骨笛掛在女兒的脖頸上。


    可再往後,這雙眼睛看到的隻有混沌和黑暗。


    日複一日,拿著燈燭的宮人前來,將水和食物強行灌進她口中,這便是唯一的光。


    符壽安將自己的額頭與母親貼在一起,這是她在幽深壽安觀中,回想了千百次的情形。母親曾經溫暖的懷抱,曾是她唯一的安慰。


    可她從來未曾想過,再見麵時,竟會是這樣的場景。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源於自己的這雙眼睛。


    她自認心性堅強,從小長大,從未動過自傷自損的念頭,可隻在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若在母親發現自己異能的那一刻,刺瞎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又或者……是不是舍了這身皮囊,就能徹底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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