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如光口中的朋友,名叫莫空。


    莫空是京城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擅撫琴,擅書畫,是萬裏挑一的青樓佳客,最絕的還是一曲橫吹,聽者無不下淚。萬千少女仰慕他,贈他美譽“永寧第一佳公子”。


    可同時,他又會在竹林邊的清漪館坐診看脈,人稱“岐黃醫心”。


    你若腰纏萬貫,千金不還價;你若貧無立錐,分文不取。


    多年前,季如光還不是淨塵司的校尉。


    在西北行商之時,他曾於一片茫茫沙漠中救起過奄奄一息的莫空。


    誰知道,打這以後,向來冷傲的岐黃聖手竟然賴上了自己,說看出他五髒不和,氣海虛空,有病。


    行走世間多年,季如光自然知道自己身體異於常人,可莫空竟能一眼看出,還是令他詫異。


    於是,季如光索性真讓莫空為自己醫治。


    這莫空也毫不客氣,什麽奇詭怪藥都往他身上招呼,一個敢治,一個敢吃。


    盡管除不了病根,但總能有所緩解。


    年複一年的,倆人還真處出了些“醫患真情”。


    隻不過季如光總覺得,這個皮囊漂亮,性格乖張的莫空背後,也一定有著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可天下人熙熙攘攘,誰又沒點秘密呢?


    有的秘密有不得不探究的理由,可更多的,沒必要知道。


    莫空的行蹤向來飄忽不定,今日在醫館,明日或許就在秦樓了。


    不過季如光並不擔心,因為今日恰逢妙音天女誕辰,莫空一定在寧安公主那裏。


    多年前,寧安公主被莫空的一曲“伽藍行”徹底折服,從此便成了他的“流水之客”,時常出宮,隻要有他演奏的雅集,場場不落。


    也總會想盡各種方法,將他請進宮來,指點自己的舞技。


    果然,季如光一走近寧安公主所住的“乾達婆城”,便聽見一曲悠揚的琴音傳來,如白鶴入雲空,天女衣裙飄逸,將香花淩空飄灑下來,化作萬點甘霖;又如高士坐江畔,取一筆丹青作畫,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才子佳人粉墨登場,終成雪花紛紛而去。


    自莫空撥響第一根弦,寧安公主便已醉了,也不顧什麽皇家身份,將腰肢一展,手作拈花,恣意旋轉。她身子輕盈,柔若無骨,盈盈款款不似塵世中人。


    這寧安公主比符壽安小一歲,是五皇子莊王的胞妹。她自小就形貌美豔,極擅樂舞音律,頗得聖意,便被宮裏人以妙音天女比擬。


    凡帝後生辰、節日慶典之類的場合,都由她來操持。


    前陣子,宮裏又傳言,她將與西北異姓王徐守成家聯姻。


    而徐家世子徐盛嬰,是出了名的少年英雄,據說不僅驍勇善戰,形貌容姿也是十分出挑。


    這種種厚待,無不令人豔羨。與從小隻能被囚於壽安觀的符壽安比起來,簡直是日日浸於蜜罐,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性子也是眼高於頂,驕橫跋扈。


    但萬事皆有例外,高傲的寧安公主自從某次聽了莫空的琴音,又被莫空當眾指出樂舞中的謬誤,便對他低了氣勢,更將莫空引為知音,時常召求。


    哪怕在外人看來,莫空對公主態度陰晴不定,忽冷忽熱,也絲毫不耽擱公主牽腸掛肚,甘之如飴。


    公主正在莫空的琴音裏跳的投入,莫空忽然緊蹙雙眉,修長的手指重重一劃,竟將琴弦撥斷。


    寧安公主一怔,輕輕走到莫空身前,不知所措道:“仙人哥哥,如何不彈了?”


    這支舞她已練了數月,就為今日在莫空麵前展露。


    莫空卻半閉著眼睛,將那八百年的古琴輕輕一推:“你負了它。”


    莫空輕輕歎道:“此《淩霄三渡》,已有一千四百年未在世間響起過。我今天奏與你,隻望你施展風華,以仙舞來配仙樂。”


    “可你一渡步履滯重,半點升仙的樣子也沒有。二渡卻在我麵前承歡討好,變得輕浮滑膩。三渡更是心慌意亂,可曾有半點麻姑素娥的清淨……”


    “你讓我,略有些失望……”


    寧安公主咬住嘴唇,兩行清淚順頰而下。可她偏又是個舞癡,深信莫空說的都在點上,遂將古琴重新捧起,求莫空不要氣惱。


    “是我不好……”莫空走上前,用錦帕輕輕拭去寧安的淚痕,“我就是個孤絕的怪性子,你總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繼續罷。畢竟你是要大婚的人了,練好了,到時你與徐世子,大殿上劍舞雙絕,聖上必然會歡喜,你哥哥、你母妃都會歡喜……”


    “仙人哥哥,我不嫁!”寧安公主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摟住莫空,“除你之外,我不會給任何人跳這支舞。”


    莫空一隻手垂著,一隻手撫著她的發梢,身子頗為放鬆,口中卻哀怨地長吟起《山鬼》來:“……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季如光很是無奈。這永寧第一佳公子,對付起女人來,慣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上至天之驕女,下至小家碧玉,無不被這廝輕鬆拿捏。


    但此時季如光卻沒心思看他在這裏欲擒故縱,畢竟此時寧安公主本就心情不佳,自己再進去,隻怕讓人叫侍衛叉出來,讓莫空看笑話事小,耽擱查案正事兒才麻煩。


    季如光心念一轉,索性在門外四處巡視,忽見暖閣中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在小憩,圓臉長睫,眉心亦有一點紅痣,甚為可愛,那是莫空收養的孤女,名喚莫伽,與莫空兄妹相稱。


    與此同時,幾名犬奴正將兩頭吐蕃猛犬運到珍玩苑去。狗眼上蒙著黑布,趴在車中頗為悠閑。


    季如光計上心來,將身子隱在樹下,拈起石子,精準擊在一條猛犬腦門上。


    受了驚嚇,兩頭猛犬登時便被點燃,開始瘋狂衝撞鐵籠。


    季如光側耳傾聽,廳堂中的樂舞聲戛然而止。


    猛犬撞開了牢籠,在園中肆意飛奔,見人就追,季如光連續拋出石子,引誘猛犬向莫空所在的廳堂衝去。


    兩條狗卻驟然停下了腳步,在空氣中嗅來嗅去,似乎前方有什麽恐怖之物。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廳門中信步而出,繡花鞋隨意踢著石子。猛犬口中發出“嗚嗚”的求饒聲,將尾巴夾在兩腿之間,向後慢慢退去。


    待莫伽走到麵前,兩條狗已癱軟在地,身下淌出一大灘便溺來。


    “亂吼亂叫的,是你們啊?”她淺笑著,竟從窄袖中取出一對獸牙,就要向狗的頂門擊落。那獸牙生的怪異,比手掌更長,尖利之餘還有鋸齒,不知是什麽樣的兵器。


    就在獸牙即將洞穿狗頭之時,一股大力突然鉗住了她的後領。


    說時遲,那時快,少女回頭就是一口。她牙齒細密潔白,可下嘴卻又快又狠,竟將皮護臂咬穿了。季如光卻不以為意,笑盈盈地望著她。


    “……是你啊,有毒的叔叔。”


    “我不是叔叔,我也沒有毒。”


    “哼!這狗其實是你放的吧?”


    “那你還不是上鉤了?我要見莫空,事情很急。”


    莫伽吐了吐舌頭,回頭向廳堂走去。兩隻猛犬慌忙起身,灰溜溜地跑向犬奴。


    莫空很快出現了。


    他白衣勝雪,步履優雅。一身萬安錦的袍子價格不菲,聽說是趕在中秋月下調的色,還用了蘇州織造十多位繡娘;青絲齊整,用一根倚天照海簪挽了,並無其他贅飾;腰間則懸了一枚岐黃玨,彰示著他的醫者身份。


    莫空嘴角噙笑的看著季如光,口中卻不滿地說:“季如光,你非要在此刻攪我好事,莫非妒忌了?”


    “寧安公主對你一腔熱忱,你卻玩欲情故縱的把戲,著實爛人。”


    “寧安公主日日活的滋潤,我與她添些情絲惆悵,消遣些宮闈無趣,何爛之有?我倒是聽說,你同那壽安公主隻剩兩天壽命了,還有心思過來跟我鬥嘴?”


    “我找你有事相商——”季如光剛開了個頭,忽又被莫空打斷:“昨日用藥,病沒再發?”


    “不曾。”


    莫空道:“瞧見了吧,這世上隻有我能救你。”


    季如光反駁道:“你這藥,無非是權宜之計罷了,我想一勞永逸。”


    “一勞永逸?”


    莫空有點意外:“難不成這永寧城,還有比我更好的神仙大夫?”


    季如光笑笑:“這神仙大夫的命,正捏在你手裏呢,你不幫她,莫非妒忌了?”


    “你說我妒忌一個以巫蠱之術出名的倒黴公主?”


    莫空忽然仰天大笑:“可笑。”


    季如光冷冷地回擊:“你若不服,便與我賭一把如何?”


    莫空翻了個白眼:“賭就賭!我倒要看看,真正治好你的,是我,還是壽安公主!”


    “好!那公主這局,你先幫我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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