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


    床弩轉了一圈之後,聲音突然停止了。


    接著,一道破空之聲,刺破耳膜。


    符壽安躲在城牆上,眼睜睜看著那小臂粗的弩箭直直射向身旁的牆頭。


    雖然離她尚遠,但她依舊能感受到強烈的震顫!


    這種感官的衝擊讓符壽安不由有些後悔——就這樣上來,會不會太過冒險?


    她悄悄靠近了一株倚靠在牆頭的槐樹,躲在粗壯的枝幹之後,心中想著,若還有第二箭射來,她便認命放棄。


    很快,床弩微微調整了一點角度。


    第二支箭,又衝她來了!


    不行,不能再冒險了!


    符壽安把心一橫,就打算依著老槐樹的走勢,躍下高牆。


    突然!


    幾乎就在床弩發出的同時,淩空又飛來幾隻小巧的箭弩,橫向貫穿了床弩的主幹,竟生生將其衝擊得偏離了方向,掉進了院中!


    是他來了!


    符壽安心中一喜。


    既能打偏床弩,此人勢必也不會有過激舉動,還好,自己的猜測,離答案又進了一步。


    於是,待四下安靜,符壽安便矮著身子,盡量借著一叢叢不時出現的槐枝掩映,一點點向望樓靠近。


    一路上靜悄悄的,隻有風刮過耳畔,提醒著她牆高危險,一步踏錯,便是深淵。


    符壽安竟然就這樣靠近了望樓。


    可當她偷眼往裏一看,卻嚇了一跳。


    禁軍的精銳,竟如同三歲孩童一般無力招架。


    小小的望樓裏橫三豎四的躺了一地,斑斑血跡遍布,“行凶者”下招狠辣,絲毫不留情麵。


    “要跑嗎?”


    一個聲音從身後飄入她的耳畔。


    “前方這一片,是昭忠祠的後殿,都是牌位,平素無人。再往前是將作監。再往前,可能就是你的死路。”


    這聲音沉靜而淡漠,竟讓人覺得好像寒冬天裏,耳畔擦過了冰淩。


    確實,沒有別的選擇了。


    符壽安一咬牙,猛然回頭,鼓起所有的勇氣,盯住身後的男人……


    一瞬間,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


    這男人身材高大頎長,需符壽安仰頭才能看清麵龐。


    他約莫二十六七歲,麵貌極秀挺,劍眉入鬢,薄唇半抿。


    明明年紀不大,卻一身風霜雕琢過的肅殺之氣。


    他頭戴摩雲金翅冠,身著上等黑緞織就的武官袍服,外罩半壁海日小鎧,甲上鐫著一隻單足神鳥,形似仙鶴。雲紋通臂,宛如神鳥周身的熊熊烈火。


    身後則披著一件墨色大氅,隻是自右肩往下,三條血色綬帶直衝到頭,很是華麗。佩刀的柄很長,當中纏繞魚皮,想來慣於雙手持握,柄頭上有個獸首,似龍非龍。


    他雖隻是站著,符壽安卻覺得自己麵前是一潭混沌的深水、一汪黑色的漩渦、一堵正在合攏的牆、一尊早課時,忽然朝自己倒下的三清像。


    微風吹來,那人袍角被吹起,與靜謐、深遠的皇城一動一靜,甚是奇妙。


    這一切竟讓剛剛爬了她滿身的恐懼退了些,找回了些許早就存在肚腸裏的算計。


    “你是誰?你別過來……”


    符壽安雙腿顫抖,立足不穩,怯生生的開口。


    這番做派,怎麽會是金尊玉貴的公主,倒有點像剛入宮的民間少女,被嚇破了膽子。


    少女小步後退,窸窸窣窣,牆上的小石子不斷滑落,嬌軀已有傾倒之勢,季如光果然上前兩步,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腕。


    符壽安的身體穩下來,與季如光四目相對,眼眸中有三分嬌怯,七分好奇。


    這柔軟的神情真的奏了效。


    季如光隻道她是尋常女冠,瞧見形勢不妙,便背著公主,爬上宮牆想逃跑。


    畢竟這種例子他見的多,自然而然的覺得沒人會選擇玉石俱焚。


    平心而論,他是同情觀裏那些女道士的,一生為囚,旦夕生死,陷身皇宮這個天下一等不清淨的窩子,想跑正常。


    可眼下壽安觀上下嫌疑未脫,他豈能坐視宮人散逸?


    “你逃不掉的。”


    他托著少女的手肘,聲音溫和,手指上卻暗中使上了幾分力氣,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畢竟看她爬牆的樣子,雖然背負長劍,卻不像有身手,剛剛被床弩已然嚇得不輕,再吃點厲害,或許便不用自己再多費口舌。


    “道長,這次我當沒看見,回去吧,不該瞧的不要瞧,不該說的不要說。”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少女不僅沒被季如光的力道嚇退,還反手抓住了季如光的腕子!


    “道長?!”


    季如光意外的看向少女。


    少女卻突然抬起頭,端詳起自己的臉來。


    那麵容明豔,一對深眸靈動無比。


    季如光一時未及反應,竟和她僵持在那裏。


    片刻之後,季如光加了幾分嚴肅,抽開手,又微微將臉偏向一邊,不希望她看到自己的轉瞬即逝的窘迫。


    符壽安這才如夢方醒般,怯怯地低頭認錯。


    “是……是奴唐突了。”


    符壽安嘴上說的楚楚可憐,心裏卻驚疑不定。


    這人的眼睛!怎麽會如此?!


    剛剛的一眼之中,她看到,那男子的過往和當下,竟全是交織在一起的!


    ——他不同於她凝視過的任何人。


    如果常人的記憶是一條河,少年在西頭,老年在東頭,百川歸大海,便是死。


    而這人的記憶是一抔沙,一沙一世界,每個世界裏,都有他。他既在西域沙場中喋血,又在江南寺院裏種花,同時,他還對抗著凶暴的野獸……


    他既靜態又動態,是瞬時的又是永恒的,在剛剛的對視裏,她看見了無數個他,卻又看不清任何一個。


    這一眼之下,符壽安沒有答案,反而平添了很多疑問。


    難不成,是剛剛端詳的時間不夠?


    想到這,符壽安腳下立時打滑,無端生出一個趔趄……


    “道長留神!”


    季如光見她身子跌落,慌忙又一次伸出手來,抓住了少女的腕子,她就那樣蕩在半空中。


    還是四目相對。


    她的雙眸隱沒在幽暗的樹蔭裏,那雙眼睛既像看他,又像在試圖穿透他,直至時間和空間的無垠長河裏。


    季如光的頭皮驀的一麻。


    她不是什麽女史道長,她便是那位擁有妖異雙眸的壽安公主!


    她冒險爬上牆頭,不是想要逃跑,而是捕獲最在意自己生死的那個目標。然後用自己最後一副武器,去看透他,尋找所有能走的路。


    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成為了公主的獵物!


    意識到是公主正在凝視自己,季如光突然發現,這種既有不安和恐懼,又有期待和尋覓的複雜感覺,在很久以前的某個生死關頭,曾經經曆過。


    他的神情恍惚了一瞬,手中一鬆,符壽安便像落葉般飄然而下。


    “不好!”


    情急之下,季如光將半個身子懸在空中,隻想再次抓住她,但卻抓了個空。


    秋盡冬來,枯葉並未褪盡,且這些古槐支杈極其繁密,季如光見她把自己跌入大樹懷抱中,卻未聽到落地的聲音。


    他立即躍下牆頭,剛剛落在石子道上,便有三把長劍上前,指著他胸口。


    三名女冠挺立麵前,各自戴著麵具,既威嚴又凶惡。


    季如光識得,這是“靈官”相,乃是道教中崇奉的護法尊神。


    道門中本應該有四大靈官,這裏卻隻有三位。大約是因為,觀裏的玉清道長已經不在了的緣故。


    季如光抬手作揖,故意搶先開口。


    “我乃淨塵司選鋒校尉季如光,要見壽安公主殿下。還請女史們代為通傳。”


    “跪下!”


    三位女冠同時厲聲下令。


    “選鋒校尉為四品,女史們恐受不起我這一跪吧?”


    季如光唇角帶笑,看著對方說。


    三個靈官互相看了看彼此,知季如光不好拿捏,索性不再答話,身形一動,三把長劍便如遊龍一般,向他多處要害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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