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有風從窗戶裏過來。


    床頂上的輕紗微微搖晃,床上之人盯著那晃動的輕紗,一動也不動。


    他睡了太久太久,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夢的最後,那縛眼女子似是透過虛空,看見了她。


    這夢偏生又很短,短到不過一夜而已。


    呆愣放空半天,他緩緩起身,透過大開的窗戶,視線落到了外麵的蓮池。


    那裏,一位少女赤著雙足,手裏拿著剛摘下的蓮蓬,坐在木板上,少女將腳伸進池水裏,兀自撲騰得歡快。


    他看不見她的臉,嘴皮幾番囁嚅,發出不成調的聲音。


    那少女似乎聽見了,停下剝蓮子的動作,慢慢轉過頭來。


    他走上前去,迫切想要看清楚她的臉。


    一陣風來,帶著洋洋灑灑的梨花,迷了他的眼。


    等風停花落,木板上哪裏還有少女的模樣。


    他盯著那地方,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門被打開,一紅衣女子進來換掉還未燃盡的迷香。


    在起身,看著窗邊愣神的男人,她躊躇著上前行禮。


    “主子,今日元宵,可要準備?”


    “嗯。”


    那男子低頭,回她一個沙啞的字。


    女子歎息一聲,下去準備著。


    上元佳節,人們歡天喜地地出遊。


    大街小巷張燈結彩,彩色的燈籠高高掛起,猶如串串璀璨的明珠。


    男女老少,無論貧富,都換上了新衣,臉上洋溢著節日的喜悅。


    滿街的攤販,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品,糖葫蘆、燈籠、小泥人等琳琅滿目。


    大人則忙著挑選各種花燈,有魚的、花的、動物的,還有複雜的戲曲人物,形象栩栩如生。


    孩子們則是歡騰地奔跑著。


    隨著夜幕的降臨,此起彼伏的煙花,爆發出璀璨的光芒,如流星劃過夜空。


    鼓聲震天,戲台上歡快的曲調,吸引來大批觀眾。


    長街裏的龍燈舞和獅子舞綿延開去,光彩熠熠。


    河畔聚集著人群,他們將寫滿願望的荷燈放入水中,看著它慢慢漂走,然後虔誠閉眼祈福。


    與此熱鬧格格不入的是,一位身著素衣的俊美男子,手裏提著盞荷花樣式的花燈,正垂眸望向河裏大批的花燈。


    他很安靜,臉色也靜得引人注意。


    路過的孩子指著他,天真地對母親說:


    “阿娘,你看那人好生奇怪,哪有人上元節穿白衣的啊,他也不放花燈,就一直看,真奇怪!”


    母親急忙捂住孩子的嘴,歉意望向白衣男子。


    男子隻做聽不見,兀自搗鼓著手裏的花燈。


    母親眼神打量他一番,匆忙帶著孩子離去。


    就這樣,月上柳梢頭,人們盡興而歸。


    河邊人影稀疏,漸漸隻有一白衣男子立於河畔。


    河裏花花綠綠的河燈,燈火闌珊。


    他慢慢靠近河水,席地而坐。


    從懷裏掏出根糖葫蘆,他慢慢吃了起來。


    吃著吃著,兩行清淚流了出來。


    他又看見那個少女了。


    她著一身紅色衣裙,和這滿河花燈相得益彰。


    她提筆認真又虔誠地寫下祝福,筆停,她嬌悄往後偷瞟一眼。


    見那身後男子並沒有發現,她將花燈放入水裏,注視著它順水遠去。


    雙手合十,閉上眼,少女真摯祈福。


    額間點綴的珠翠,倒映著燈火,十分璀璨。


    他被這璀璨奪了眼,在望去,此刻,他終於看清楚了少女的臉。


    那是他不敢麵對但又日思夜想的姑娘。


    望向遠去的河燈,他淚流不止,朦朧間,姑娘身後的男子正含笑望向祈福的姑娘。


    男子的臉清楚起來,那是他啊!


    含淚吞咽下最後一棵糖葫蘆,白衣男子咬破手指,用血寫著自己的妄念。


    是的,是妄念,他的妄念。


    仔細用精血護著花燈,他看著它逐漸遠去,再遠去。


    佇立許久,他轉身隱入了燈火通明處。


    他走後,河對岸一黑衣女子現身。


    看著鮮血寫下的祈願,她的臉上,幾分難過,幾分不忍。


    “主上,四洲再無神明護你願。”


    紅袖滿眼心痛,著實不忍。


    主上日日祈求,日日飲下魘獸血、點迷魂香,隻求夢裏見她一麵。


    河燈上,淡淡光圈包裹著的河燈引來路人觀望。


    有人照著念了出來:


    “天若有情,願以此身,換她來世錦繡繁華。”


    “哎,這又是哪個癡情人兒的肝腸寸斷啊!”


    那人搖搖頭,不住惋惜。


    夜裏,紅衣女子端來一批迷香,剛要點上,卻被窗前之人製止。


    “往後就撤了吧!”


    女子掀蓋的動作頓住,聲音顫抖。


    “主上,”


    回過頭來,一張冷白的臉望向她。


    “退下吧。”


    聲音冷淡,無喜無悲。


    女子躬身退去,候在門外的高頭大汗迎上來,看著滿盒迷香,也是止不住的顫抖。


    “主上這是,放下了?”


    女子按住他,搖頭示意他不要激動。


    待走遠去,她才悶悶說:


    “放下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斷了這迷香,總該是主上邁出的第一步。


    這些年來,靠著這日日加大劑量的迷香,主上頹靡不醒,一夢又一夢。如今,這一切都該好起來的。”


    高大男子聽完,不再說話,隻沉默著望向麵前這間四季如春的院子。


    誰說不是呢,他們也多希望過往隻是一場夢。


    窗前佇立的男子,垂下眼瞼,默默聽著他們的話。


    他癱坐在地,後知後覺的痛意,鋪天蓋地朝他壓了下來。


    是啊,要是一場夢該多好啊!


    這樣他就可以騙自己,夢醒後,她還在,一切如她所說,都會好的。


    一切都在變好,他實現了自己的抱負,成功抬高魔域的地位。


    如今,妖魔兩界子民可以大大方方行走六界,不再受到驅逐和鄙夷。


    四洲河海清明,可是,偏偏這好不對她。


    “我後悔了!”


    他以手掩麵,低低哭了起來。


    很久之前,阿蓮曾問過他,對於所做的一切,是否會有後悔的一天。


    彼時,他的答案是:


    “也許會,也許不會,可我必須這麽做。”


    他果真後悔了,可惜啊,後來他想收手的時候,那個傻姑娘站了出來。


    她如他此前所願,成神,了他所願。


    他猶記得,猩紅的殘陽下,她身著紅衣,於千軍萬馬前,羽化成神,而後神殞。


    然,成神不過半日,這位新神,選擇以身殉道、以身封印邪魔澄光,以救蒼生於苦難。


    一神隕,則萬物生。


    她渡了眾生,亦渡了他。


    自此,世間再無神像。


    這些年來,他靠著迷香,為她編織了一個又一個結局。


    他寧願一切都是假象。


    寧願她真的守著鍾靈山,做一個不問世事的散仙;寧願她如那夢中一般,與他死生不複相見;寧願這一切都隻是她的一場妄夢。


    可是啊,那不是她的妄夢,而是他的一場虛無縹緲的妄夢。


    神無魂魄亦無來生,他許下的祈願,不過自欺欺人罷了。


    如今,夢醒了。


    水雲間裏,翠竹葉聲沙沙,流螢四散,蟲鳴蛙叫。


    誰的哭聲,無盡的絕望。


    後來,紫欄宮上下都知道,他們閉關多年的尊上,於水雲間裏供奉起了一座神女像。


    一日三奉,從不間斷。


    可他們不知的是,那神女在世之時,曾踏破虛空,為容不塵,為他們,為四洲而來。


    那是小妖時予的秘密,一個隻有她知道的秘密。


    人的欲念滋養了惡的苦果,同樣,人的愛恨嗔癡也孕育出了善的化身。


    誕生於最純潔人性的神,愛眾生,亦愛一人,更愛自己。


    【完】


    ps:


    起筆之時,四月春風習習,落筆之際,九月秋意漸濃。


    一年之久,停筆又提筆,故事不長,也不難續,於春日生根發芽,於秋季豐收采摘。


    唯望諸君,於此書,窺一意。


    世有美妙一二,亦有苦難深深,諸位,且行且望且珍惜,我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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