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似乎尤其喜歡勉山,每次出麵繞一圈,它都會帶著虞卜清回到勉山之上,他們初始的那個洞穴裏。


    他們一人一蟲同吃同睡,沒事飛到天上遛遛彎,有時候也在林裏橫衝直撞。


    虞卜清覺得這簡直是父親死後那段日子以來,她最幸福的時光了。


    勉山空蕩蕩,全是未開發的原始森林和一些動物,這裏對他們來說最是舒適。


    虞卜清曾想若是一生這樣度過,也是不錯的,夏日涉溪,冬日玩雪。


    神明總在她附近,有時候親昵地蹭蹭她的手心,有時候也會飛到其他地方給她帶來沒見過的果子。


    這種簡單的快樂一直到勉山湧來了越來越多人而打破。


    她立在山巔,看著勉山山麓上來了不少人,而且這些人好像還有逐漸增多的趨勢。


    她一直在暗處觀察著,這些人全都麵黃肌瘦,一看就是食不果腹的樣子。


    他們不知是逃難,還是避荒來到了勉山之上,而且還一直在鋸掉那些原始森林,一看就是想要在這裏定居。


    這對虞卜清和神明而言,並不是好事。


    這些人若是繼續在這裏活下去,遲早有一天會發現神明的存在,到時候他們很有可能會想各種辦法活捉神明。


    最好的辦法是離開勉山,重新尋找一座山嶽避居。


    但神明不知為何拒絕了她的這個提議。


    它最近一段時間飛到外麵的次數越來越少,而且她觀察過神明的體態有了明顯變化。


    更直觀的是,它的肚子。


    之前它的肚腹受傷的時候,她曾經觀察過,裏麵就是簡單的背甲,別無他物。


    但是如今,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隔著肚腹包裹的薄膜,似乎能看到裏麵一個又一個囊袋。


    她有一個驚人的猜測,也許神明是想把勉山作為生產之地才不願意離開。


    若是如此,那就必須妥善處理好山麓的那些人,不能讓他們發現神明的秘密。


    她告誡神明最近一段時間不要起飛,也不要貿然接近山麓,她擔心這些人會發現它的蹤跡,抱團上山獵捕。


    而後,她每日都會在高處觀察這些人,她發現這些人都對其中一個少年言聽計從,而且此人一看就工於心計,為了神明的安全,她必須想辦法爭取到這個人的信任。


    不,信任不夠。


    對人類而言,信任是可以背叛的。


    唯獨恐懼不會。


    沒過多久,她終於等到了機會。


    山賊和異國士兵抱團清剿勉山,住在山麓上的這些人都死傷慘重。


    那個少年正帶著人負隅頑抗。


    虞卜清看準時間,坐在神明的頭顱之上,驅使著它去殺死那些賊寇。


    果然神明的能力對上人類的肉體完全就是降維打擊,它隻用了瞬息就將局麵扭轉,那摧枯拉朽之勢完全俘獲了現場每一個人的心。


    而後,由她出麵,正式宣布:


    這就是滇西的神明!


    唯有敬神,才能活著!


    這種震懾是有效的,加上她定下的規矩:不可直視神明。


    那些人看著神明都不敢抬頭。


    後來,神明為他們求雨,以她牽頭選出了所謂的世家都是為了鞏固神明的統治。


    再後來,神明果然誕下了囊袋,這些囊袋中裝的又是讓她意料不到之物。


    竟有蠱物、侵蝕人類意識的一種液體,還有一把金色的嗩呐等等。


    那些都不是人類世界中會存在的東西,那一刻虞卜清更加確信她無意中所救的就是神明。


    為了維護神明的威嚴,她這個神使必須有高人一等的地位。


    神明知道了她的想法,飛到了遠處,將一個小山直接劈了下來。


    它將自己的鱗片拔下,插在小山之上,這座小山居然飛了起來。


    它托著小山回到了勉山之巔,讓它定在了勉山之上,從此虞卜清就住在天山之上,成為所有滇西人隻能仰望的存在。


    神明生產之後,身體虛弱了不少。


    虞卜清發現它開始蛻甲,原本那一身堅硬的鱗片全都蛻下來。


    那一刻,對它來說無疑是最危險的。


    於是,她組織了祭祀,將神明蛻下的甲直接撥為種園,本來是作為戰亂之後,繁殖培育人類後代之地。


    隻是,在她不知道的時候,神明竟然將蠱園當作了它的繁殖基地。


    她知曉一切的時間,並不比那些世家要早。


    當時,一種震驚和悲憤湧上了心頭。


    她也開始懷疑,神明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是為了控製人類嗎?


    那是不是一開始接近她的時候,就已經盤算好了這一切?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神明一直將自己的一部分,植入到了人類當中。


    最諷刺的是,種園是她親手所建,若是她說要拆,隻怕神明的真相再也瞞不住,而且民怨若是一生,大家都會將矛頭對準天山,對準她。


    而若是事發,神明大可以金蟬脫殼地飛走。


    留下來承受一切的隻有她。


    她隻能幫著隱瞞。


    之前,她經曆過了朝廷中人的背叛,也經曆過世家暗中想要謀逆,甚至還經曆了自己的女兒也想要逃走,她早已不相信人類了。


    她本以為自己的夥伴隻有神明,而如此才發現連神明都背叛她。


    弑神的那一夜,她收到了神明的求救,但是她沒有去。


    她隻是在天山看著那一輪圓圓的月亮,甚至哼唱起滇西古老的童謠:


    一切會來的,也都會走。


    一切可信的,也都會隨風散盡。


    那夜,神明死了,她最後一個曾經忠誠的朋友也永遠地離她而去。


    從此往後,她隻能一個人住在這山巔之上,看著圓月,想著她已經去世的父親,想著她已經去世的愛人,還有已經去世的女兒和最後一個朋友。


    她在滿頭白發的年紀孑然一身,一切都擁有過,一切又離開了她的生命。


    她什麽也留不住,唯有天上的月亮依然明亮。


    從天山之上,看底下的繁華和美好,她曾經羨慕過。


    她曾經想過下麵的安寧坊有多熱鬧,封家的異園有多奇怪,她卻沒有想去看看的衝動,似乎那些人間煙火與她無關。


    驀然回首,她已經好久沒有下山了。


    當年,她不想困在勉山上麵,遇到了神明,意外地見識了世界。


    如今,她再次被困在了天山之上,卻再無人帶她走遍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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