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人家你也太逗了。”


    “怎麽攻都拿不下,像個死人一樣毫無弱點。等到對手要贏了,又忽然詐屍。這不是詐屍流,是什麽?”


    老船夫說罷,兀自笑了起來。


    連柳明臣都被他逗樂了。


    李立清又問:


    “老人家,你說的那位徒弟第一次就把你殺得片甲不留,為何又會是你徒弟?”


    老船夫笑道:


    “師徒之根本不在於實力,隻要能學到東西,那就是老師。”


    “哦?”李立清很感興趣:“那你教了他什麽?”


    老船夫懷念地看著遠方:


    “他風格太怪,又仁慈,又殘忍。”


    柳明臣也忍不住發話:“這是何意?”


    “他既想保全下大多數棋子,又想不著痕跡地勝利。”


    老船夫盯著江麵,似是在回想從前的事。


    李立清則說道:


    “這有可能嗎?兩軍對壘,本就不死不休。”


    “是啊。”老船夫歎了一聲,“但偏有人想要做到。”


    柳明臣愣了一下,他本來也跟李立清抱有一樣的想法,所以在下棋的時候才會毫無顧忌地出殺招。


    但若是這些棋子是沙場中的將士呢?


    他還能做到毫無顧忌地讓大多數人赴死嗎?


    他若有所思。


    “那應是心懷大義之人吧。”


    老船夫笑了笑,沒說話。


    魏文熙也回想起那個月夜。


    那段時間,她剛從邊塞回來,因為黑牢城一役而意誌消沉。


    雖然仗打贏了,但全城人命覆滅。


    這真的算贏嗎?


    她不斷地拷問自己。


    當時影宮初建,她與傅喬到江東探聽,在月影山遇到了這個癡迷下棋的老頭裴息寧。


    她本就心中有事,見著老頭擺棋邀局,鬼使神差地就坐到桌前與老頭對弈。


    那局中,她也勝了,但卻是血流成河,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才鎖定勝局。


    這局棋就像黑牢城一戰,她雖然勝了,臉色卻比輸了還難看。


    那夜,她問:


    “不能保全下大多數棋子的勝局還算勝局嗎?”


    “慈不掌兵。”


    裴息寧沒有任何猶豫,對著麵前的少年,不,該說是少女,就是如此回答。


    她歎了口氣,表情懨懨地轉身下山。


    但她還沒走遠,裴息寧又說:


    “如果你足夠強大,能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程度,便就不需要再犧牲了。”


    她回過頭來,說了一番很現實的話:


    “人力所能達到的高度是有極限的。無論自己多強,總有同等強大的對手。”


    裴息寧敲了敲棋盤:


    “假如足夠詭譎呢?”


    魏文熙回頭,又在棋盤前坐下:


    “這是何意?”


    裴息寧的目光深如潭水:


    “人怕神,亦怕鬼。


    “所謂名聲都是人造出來的,神名也好,鬼名也罷,描述的都是不容侵犯之物。”


    魏文熙似是有所感悟,低頭思索了片刻,忽而抬頭揚起笑臉。


    裴息寧輕撫白須,同樣笑了:


    “這能幫你保全下大多數麽?”


    魏文熙重執棋子:


    “望先生賜教。”


    那日之後,魏國的邊塞便多了一位鬼麵軍師沈棋。


    距離相遇那日,已有六年,不知她交出的答卷是否有讓眼前的這位老師滿意。


    她定了定心神,看向老船夫那微微拱起的背,在心中磕了一個頭。


    敬老師。


    李立清仍在船後嘀咕:


    “怎麽會有保全下大多數棋子的勝法呢?”


    “不對,”他忽然恍然大悟:


    “今日夫人的勝法就是保全了大多數棋子。前期根本不損一卒的不死流。”


    柳明臣也跟著笑了,在老船夫評述魏文熙棋路的時候,他已經感覺兩人應是舊識。


    隻怕是礙於他和李立清在,不便相認。


    他此前倒沒想到兩人竟是師徒關係,愈發覺得麵前這兩人深不可測。


    從迎娶魏文熙之後,他便常有這種感覺:


    整個世界像是折疊起來的布匹一般。


    他看到的隻是表麵一重,掀開之後又會有一重又一重新的印景出現。


    每一重都是真相,每一重又不全是真相。


    小舟不知不覺靠岸了。


    老船夫看著三人囑咐道:


    “近來江東不太平,你們定要找好落腳之處,酉時之後莫要出門了。”


    柳明臣作揖:“謝老先生提點。”


    老船夫的視線在他和魏文熙身上來回掃視,


    忽而一笑,便撐著船重回到對岸。


    柳明臣偷看魏文熙,她隻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師父一眼。


    今日一別,自當珍重。


    *


    江東明氹鎮。


    此地原本為鄉,麵積不大,隻有十數間商鋪。


    因其地理位置優越,作為京中貴人到達江東的第一站,生生帶動了商業,明明不大的小鎮居然辟出了兩條商業街。


    街上都是賣小玩意的攤販,攤子上有不少江東特色之物,如墜著竹編燈籠的寶釵、精巧的泥塑等等


    三人並肩走在鎮上小路也覺擁擠,因為人實在太多了。


    從京中來的客人填滿了街道,人頭攢動。


    在街上走著都覺得摩肩擦踵。


    魏文熙不喜歡跟陌生人挨在一起,身子往柳明臣那邊靠了靠。


    柳明臣索性把人摟過來。


    沉穩的聲音在魏文熙耳邊響起:


    “太擠了,別待會走丟了。”


    柳明臣在人群中顯得極挺拔,魏文熙隻到他的胸膛,看起來倒有些小鳥依人的感覺。


    兩人相貌都頗為出眾,盡管衣著低調,走在路上還是引起少男少女回眸關注。


    李立清走在兩人身旁,身材小小的,又帶著一大堆東西,倒像個伴讀書童。


    柳明臣眉頭輕蹙:


    “人似乎有點太多了。往年迎花節也不至於如此熱鬧。”


    李立清點點頭:


    “確實,從未見過如此多人。連明氹都擠成這樣,溪橋估計更加熱鬧。”


    魏文熙聽著柳明臣的話,捕捉的重點和李立清完全不同,


    她抬頭問:“你往年也來過?”


    柳明臣低頭,眸光溫柔:“來過幾次。”


    說了等於沒說。


    魏文熙若有所思,沒有說話。


    李立清見狀笑了起來,打趣道:


    “柳卿,你這就不夠意思了。


    “夫人都這麽問了,你也不主動交代是跟誰來。”


    柳明臣忍不住勾起嘴角,低頭問魏文熙:


    “夫人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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