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越喝越多,渡川的酒量真的很不錯。


    一直喝了大約四五壇。曇晝正百無聊賴地晃動著雙腿,忽然聽到渡川輕輕的聲音傳來:“曇晝,你看到那裏了嗎?渡河。夜晚的渡河。很美。”


    “現在,就在此刻。我說話的這個時候。一隻活了七十年的蛇妖去了那裏。我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說出它短暫一生所經曆的事情。總有生命在上麵消失,可也總有生命在上麵誕生。若是有機會,我真的很想一輩子都守著它,守著這裏的萬物生靈。可怕是要沒機會了。”


    曇晝猛地回過頭。渡川卻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聲音已經不自覺帶上了一點點沙啞和哭意:“你別看。曇晝。我很少在誰麵前哭過。我其實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生命總要經曆生死離別。可我真的很討厭很討厭,我討厭生離,討厭死別。我想,我走的那日你別來送我。你們別來送我。我怕我會舍不得自己這條命。我會舍不得你們。我會舍不得這大好河山、這萬物生靈。”


    “別來送我。”


    到最後,她的語氣裏居然已經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曇晝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什麽,她居然神使鬼差地點了下頭。


    渡川瞬間破涕為笑,“好。那我們約定好了。不過或許我也不會死呢?我或許會活下來。到時候我與你們走吧。爺爺離開我了,妖族不要我了。我隻能跟你們走了。我什麽也不會。你們可別嫌棄我啊。”


    “不嫌棄。”曇晝並沒有拿下她的手來,就著眼前昏暗的視線輕聲道,“那就祝我們長命百歲。”


    這話像是約定,但更像是祈願。


    “長命百歲……”渡川不知想到什麽,噗嗤一聲整個人往後一仰,雙手搭在粗大的樹杈上支起上身哈哈笑道,“你是修者啊。我長命百歲就好了。你要長命千歲,長命萬歲!你要與天同壽!你要歲歲無疾!”


    “……好。”


    話音剛落。耳畔傳來悠悠的歌聲。


    渡川輕輕咿呀著她們初遇時的歌聲,腳踝上的金鈴一響一響,每一下都仿佛糖棍黏黏糊糊地擊打在心上。


    曇晝已經察覺了不對,半晌才迷迷瞪瞪地反應過來這歌聲居然有致幻的效果。她下意識伸手去抓渡川,卻被後者早有預料地躲開了。


    她站了起來,看著麵前強行保持神誌卻還是忍不住越陷越沉的少女,輕聲道:“很早我就知道啦。你沒有你所說的那麽無情。我知道你肯定會阻止我的。可我也說過,我不想牽扯無辜之人。你們本就是被我們守渡一族牽扯進來的,我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就更不可能讓你們跟著我拚命。”


    “這件事因為我們守渡一族而起,也該因為我們而結束。你們好好睡一覺吧。明日一切就結束了。”


    渡川說著,輕輕後退一步。接二連三的倒地聲傳來。


    樹下原本在忙碌的五人一一倒地。


    伶舟眠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連忙祭出銀針想要封住穴位卻被渡川察覺到了。她輕輕蹲下身,手指在伶舟眠眉心一點,後者便沉沉地睡去。


    四周一片寂靜無聲。


    渡川將幾人藏好之後孑然一身沒入莽莽暮色之中。


    守渡一族的人,怎麽可能感應不到自己的同類呢?何況那死氣還是被自己的血喚醒的。


    她很早就知道。這就是一場死局。


    隻是她從沒想過自己一輩子沒有見過自己的族人,第一次見就是在戰場上一定要分出一個你死我活來。這件事已經不再屬於是非對錯的範疇了,而是關於兩個黨派之間的意見分歧。


    這件事關乎立場。


    可渡川沒得選。她的立場在這裏並不重要。她不能放任死氣傷害妖族。但她也不能幫著妖族對付自己的族人。尤其是選擇妖族的一方族人將自己的力量全部壓在了她的身上,那她身上流著的血就不僅僅屬於她了。


    所以自古以來並不是黑白雙方的難做,而是夾在中間的最難做。


    忠義不能兩全,就是這個道理。


    她想,她或許也是有過選擇的。隻是對於死亡,她從來沒得選。


    曇晝的視線漸漸模糊,她靠在樹幹之上艱難側頭看去,迷蒙的夜色之中渡川時而回頭輕望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隨著距離的拉遠,時光似乎也在一瞬間被無限延長。空中飄落的樹葉許久才悠悠落地,分明又輕又柔卻像是切割現實和幻夢的一把大刀。


    目光支離破碎。


    萬物模糊不清。


    沒誰會不死,但生命永存。


    渡川或許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是她最後一次回頭,一直到她回頭之時什麽也看不見。她才後知後覺地輕輕“哦”了一聲,原來已經走出這麽遠了啊。時間過得真快。可是十五年的時光怎麽就過得這麽快呢?她往前走著,一往無前地去踏上一條必死之路。或許她也期待此刻有一個人、一隻妖衝出來對她大喊一句:“害!別去行不行!”


    可是沒有。


    沒有誰會來攔她的。


    她輕輕笑了一聲,扯下腳踝上的金鈴。風拂過,金鈴瘋狂搖動。漫天飄散的黑氣像是一瞬間找到了歸宿紛紛潮湧而至,狂風、枯草、黃土。一切的一切在此刻都混雜在了一起,黑夜之中有東西比夜色更暗。


    月光不知何時已經被蓋住,厚厚的烏雲將天空遮得密不透風。若是此刻誰來鑿天偷光,便能讓人間大亮。


    黑氣不斷地往中心地帶壓縮,到了後麵已經變成了被動地被吸收而去。似乎萬物都被擠壓變小了。渡川猛地咳出一口血來,五髒六腑已經被碾壓成了無數的血塊。她艱難地邁出蟻步,黑暗一個勁地流瀉下來,她仿佛陷入流沙的旅人,一點點地往下沉去。


    “為什麽?你知不知道它們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做!它們想要你的命!”她聽到死氣在耳畔咆哮、質問。


    渡川原本想把嘴裏的血咽下去再說話的,但是她越是想壓製,血湧出來的越多。到最後她幹脆任由血液流淌,她渾身的肌膚被撕裂,可是露出內裏的卻不是森森人骨。一點點流光從她的傷口中流淌,很快就被四周的黑氣吞噬殆盡,一股從未有過的寧靜在眾鬼之中彌漫開來,它們感覺自己在被安撫、在被超度。


    渡川輕輕垂著眸子,雙膝已經在地上壓出兩個土坑來。血肉模糊不堪可見膝蓋骨。她氣息很弱,“可我想護住它們的命。”


    它們要我的命,是它們的事。


    可我想要護住它們的命,所以,我一步不退。


    萬千佛光在她周身綻放開來,蓮華清幽的香味飄飄而至。隨著她生命一點點的減少,圍繞她的黑氣也淺了一圈。原本寄生於她身上的守渡族人此刻都化作無數道流光飛逝,一瞬間,整個灰蒙蒙的天地間流光溢彩,仿佛置身雲夢仙境。


    不知何時天空一聲悶雷響起,這個季節本就多雨。不過是轉瞬便有大雨傾盆。渡川感受著身上傳來的絲絲涼意,忽然低低笑了一聲。她有些貪念這個感覺——除卻痛感之外唯一的感覺。


    這讓她覺得自己還活著。


    原來被萬鬼啃食是這個滋味啊?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這麽疼,這麽疼……讓她連喘口氣都不能呀。


    最後,她再也支撐不住身形無力地向後跌去。撲通,整個人直直墜入深不見底的渡河之中,淤泥緊緊纏繞住她的身軀。


    金鈴在觸碰到湍急的河水的一瞬間就化為金光閃閃的齏粉散入空中不見。她不斷地往下沉著。分明沒有掙紮可這河卻是越來越深。等到眾鬼和死氣反應過來之時,整個河流已經無邊無際。


    她們,都被困在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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