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院裏闖進一人,大聲急呼:“趙都統,趙都統……急報,急報!”


    酸花聞聽有異,急忙開門奔出,見一人滿頭滿臉大汗,渾身濕透,一進院門就撲倒在地。酸花命人一左一右將他扶起,那人兩腿打顫,站立不穩。


    “趙都統,申大人……申大人遇害……”一見到酸花,那人瞬間淚崩,放聲哭喊。


    酸花一聽,險些暈倒,伸手扶住廊柱這才站穩。一個侍女眼疾手快,上前攙住酸花。


    酸花穩住心神,道:“院外加雙衛,院裏所有守衛待命。都退下。”


    說著走上前,親自扶住報信之人,將他帶到陰涼處歇息。


    此人本是八百大甸司人,漢名樊武,是申式南將他送入山河書院,學成之後又挑選出來帶到身邊,統領三十六人暗衛。


    暗衛其實是外圍護衛,平時不近身,隻遠遠護衛,排查隱患。


    在樊武的講述下,酸花終於得知,她離開南京的第三天,也就是昨日夜裏,錦衣衛其中一人私自抽調驍騎右衛和龍虎左衛約二百人,想要鎖拿申式南北上京師審問。


    被李滿倉得知消息,率江淮衛四百人阻攔,形成對峙。私自調動驍騎右衛和龍虎左衛理虧在先,加之兩衛不敢過分得罪江淮衛,江淮衛畢竟是南京親軍。


    錦衣衛見明著拿人不行,改為派出死士暗中刺殺,為救申式南,剛回到南京的蘇蘇慘遭遇害。申式南見狀,留書一封,當眾自盡而亡。


    “為什麽?為什麽?”酸花不明白申式南為何自刎,又問:“裴七哥和花六哥呢?”


    “裴七哥前日護送夫人和少爺小姐遠走,花六哥護送蘇夫人家眷遠走。”樊武哭道:“我曾聽蘇大人說,定然是出了叛徒,不然,鐵鷹衛之事,以及宣化軍軍餉六倍於其他衛所一事,朝中不可能有人知曉。”


    酸花聽罷,如遭重擊。宣化軍軍餉六倍於其他衛所,這是酸花與羅在隨口提過的。


    當時,夫妻二人起了點小爭執,羅在說如果當初沒進關河書院,他就會投軍,說不定早就當上千戶了。酸花勸羅在別亂想,區區從五品的千戶,俸祿還不如宣化軍一個普通士卒。


    羅在就問,宣化軍士卒多少軍餉。酸花隨口答,起碼是其他衛所的五六倍。這是酸花隨口說說的,除了京營各衛和少數邊軍,其他衛所有個屁的軍餉,說八倍十倍都正常。


    宣化軍所有軍餉都過酸花之手,她豈會不知宣化軍軍餉多少。她來鎮江之前,就聽聞朝中有人彈劾申式南,罪名包括私養宣化軍,私建鐵鷹衛等。


    但人人均知,鐵鷹衛是大古剌司的兵馬,故而這條罪狀也隻是捕風捉影。


    如今想來,也隻有出了叛徒,才可能知曉這些似是而非的秘密。


    酸花已對羅在起了疑心,但此刻她要趕回南京,親眼確認申式南生死才是頭等大事。她心裏存著一絲希望,希望樊武是騙她的,而她的式南哥依然健在。


    申式南是自刎而死,樊武說他是遭人陷害,逼得申大人不得不自刎,故此堅稱申式南是遇害。


    酸花剛吩咐馬上出發,羅在臉色鐵青走進院子。


    “你要作甚?出發去哪裏?”羅在問。


    酸花心裏一咯噔,流著淚道:“你是不是早就得到消息了?”


    羅在依舊鐵青著臉色,沉默不語,徑直走向內室。


    酸花對護衛頭領交代了幾句話後,跟著羅在進入內室,道:“我不相信式南哥遇害,我要去親眼見一見。”


    羅在依舊不語,拿起茶幾上冷茶水猛灌了一口。


    酸花冷靜下來,坐到椅子上,問:“這次式南哥以三萬三千兩銀子盤下申正的十張船引,是你提議由我到鎮江來交割的,對嗎?”


    (注:隆慶之前的船引,隻限官船,隻是一個籠統的憑證。由於海上商貿被文官集團把持,所得巨大利益基本上被文官集團上上下下瓜分,剩下的零頭才進入國庫。上下沆瀣一氣,十艘官船裏往往“夾帶”二十艘私船。)


    羅在眼中閃出一道精光,看了看酸花,反問:“你還知道什麽?”


    “申正是申義的弟弟,而都指揮申義的嶽父,是昌平侯楊洪。楊洪和他背後的那撥人,害怕事情暴露,想要將式南哥置於死地。”酸花道:“如我所料不差,這十份船引一旦使用,極有可能海晏船運的三十艘船都會被朝廷查扣,而式南哥也將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生死就在你們的翻手覆手之間。”


    羅在皺眉,哼道:“式南哥,式南哥,果然你眼裏隻有他,他眼裏也隻有你,連這等機密大事都不瞞著你。你倆果然有奸情。”


    酸花聽得全身冰涼,她閉眼強忍怒氣,柔聲道:“楊洪之事,以及土木堡內情,式南哥並未告知於我。而是他與夫人在院中交談,我送明媚和申固過去,無意中聽了幾句。”


    “我與式南哥清清白白,天日可鑒。我的身子隻有你一人碰過。式南哥從來隻當我是小妹。”酸花又道。


    “清清白白,你當我三歲小孩呢?”羅在再次冷哼,道:“你一口一個式南哥,既然是哥,為何你從來隻稱夫人,不稱嫂子?”


    酸花愣了一會,張嘴想說什麽,卻又沒說出來。她喊申式南叫式南哥,是因為小時候跟在趙加淅和趙加定等人屁股後麵,喊“中節哥”。


    不過,那時候她才五歲,隻隱隱約約記得一點點。


    雖然時隔多年,但親近之情猶在,酸花很自然而然就一直喊“式南哥”。而她與錢樟落並不算十分親近,便隨大流喊一聲“夫人”。


    羅在見她語塞,便再次冷笑道:“說呀!說不出來了吧?你一直心懷希望,想取而代之,因此不願承認她是你的嫂子。”


    酸花眼中擒淚,咬著牙,過了一會兒,緩緩道:“沒錯,與你熟識之前,我喜歡過式南哥。但望你不要汙蔑式南哥,他從小沒爹爹疼愛,他有本事了,就始終當我是小妹,像父兄一樣關照我。”


    “他從未對我有過邪念。而我……”酸花心如刀絞,獨自拭去眼角淚水,道:“自從與你好過,便一心一意待你。你我夫妻許久,竟還如此羞辱於我,你……你枉為男兒。”


    “嫁給我後悔啦?我都不後悔,你後悔什麽?”羅在道:“你看看,在所有人眼裏,我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羅統製,而你是趙溫淑趙都統,不是羅夫人。除了大人和夫人,所有人都聽你的,而我,在其他人眼裏,不過是靠你吃飯的慫蛋、跟屁蟲。”


    酸花心在滴血,直到此刻,她才看清羅在的真實麵目。


    “首先,大人派你去查土木要案,便是看中你的能力,更是對你的極大信任。”酸花道:“其次,你我夫妻一體,我的一切哪一樣不是你的?再次,沒有人瞧不起你,隻有你自己看遍了你。”


    羅在指著自己鼻子問:“看中我?看中我會隻給我八個人?你見過隻有八個人的統製嗎?連餘承明那個副統製,都管著幾百人。你草民村女一個,要不是看你在大人麵前得寵……”


    “那麽,他們給你什麽官,從五品千戶,還是正五品指揮僉事?”酸花問。她已經聽出丈夫的言外之意。


    “你……你胡說什麽?誰給我官了?”羅在不自覺地身體後仰,覺得口幹舌燥,想要倒茶喝,可茶壺裏已經連冷茶水都沒有。


    抬起眼皮,他仿佛瞧見酸花嘴角無盡的嘲笑。羅在再也忍受不住,得意道:“正五品?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現在是權知龍虎左衛指揮同知,從四品。明兒一過,我就是堂堂正四品龍虎左衛指揮使。”


    酸花心如死灰,她終於確認,背叛她的式南哥的人,正是自己丈夫羅在。


    閉眼思索中,又聽羅在道:“我將你帶出南京那個是非之地,便是希望你我夫妻攜手,用你手中的錢財,助我升官,不出五年,我便能超過死掉的申式南,成為從二品實職都指揮使。”


    酸花見他在找茶水,起身拿來兩隻酒杯,各自斟了半杯杜金美酒。


    隨即又拔下簪子,旋開其中一朵薔薇花,往一隻酒杯中抖入少量黃白色粉末,放到自己麵前。又旋開另一朵薔薇花,抖入兩粒小小的黑色藥丸到另一隻酒杯,放到羅在麵前。


    “我辜負了式南哥,九泉之下無顏再見到他。”酸花指了指自己麵前的酒杯,道:“這杯酒是劇毒之物,聽說人死之前,會先失明。這杯歸我。”


    說著又指了指羅在麵前的酒杯,道:“這杯是曼陀羅藥酒,量少,喝下之後,隻會四肢無力。相公,你我夫妻一場,我不忍親手殺你。你喝下這杯酒,我命人送你上船,明日便可醒來。你我夫妻今後便橋歸橋,路歸路,從此恩斷義絕。”


    羅在臉色驟變:“若我不喝呢?”


    “我已經調集所有守衛,沒有我的命令,沒有人能走出這個院子,包括我。”酸花冷冷道。


    羅在擠出一絲笑容,道:“既然你不願殺我,何必多此一舉?”


    羅在知道,護佑酸花周全的守衛中,一半以上是八百大甸司無家可歸的少年,在山河書院學習的同時,還跟花裴二人學過一些絕技。這些人隻聽三個人的命令。


    “我死誌已決,你劫持我也沒用。”酸花說著,抬起自己麵前的酒杯就要一口飲下。


    羅在太了解自己妻子了,知道她向來說到做到,絕無一絲含糊。


    說時遲,那時快,羅在一把搶過酸花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既然要死,就我讓先死吧。”羅在道:“你我夫妻黃泉路上有個伴,你把我這杯也喝了吧。”


    羅在邊說邊拔下自己頭上發簪,飛快旋開一朵薔薇花,往酸花留給他的酒杯裏抖入兩粒丹藥,遞給酸花。


    酸花眼神複雜地看著羅在,羅在微笑點頭。酸花見狀,毫不猶豫一口飲盡。


    不多時,羅在額頭冒汗,腹中絞痛,他開始感覺眼睛昏花。忍著劇痛,他一臉不可置信,嘶聲怒吼:“你……你真給自己下藥?你好毒……”


    才吼完,他就眼前一黑,倒地抽搐。


    原來,羅在不相信酸花會給自己下毒藥,而給他下麻藥。


    羅在以為酸花麵前的才是麻藥,而給他的是毒藥,便將兩人的酒杯調換。如果酸花先喝下麻藥昏迷不醒,而他沒喝下藥酒,侍衛便會將他擊殺。


    千鈞一發之際,唯一的生路便是,騙酸花喝掉他下的毒藥。等酸花一死,他再假裝中了麻藥,騙侍衛守約將他送到船上。


    羅在覺得,酸花是不想承擔弑夫的罪責,不過是想通過麻藥昏迷沉睡,借侍衛之手殺掉自己。畢竟,弑夫不祥。


    再說,他雖然不懂藥物,但曼陀羅之名早有耳聞,都說那是劇毒之物。而酸花抖進酒杯的黃白粉末,不到半個指甲蓋的量,那麽一點點,能有多大危害。


    可惜,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酸花會真給自己下毒。那是雲南毒蘑菇製成,無藥可解。


    酸花沒阻止他喝下毒酒,則是以為他悔過自新,要自盡謝罪。


    酸花中毒倒地一炷香後,紫蘇帶著兩個小孩敲響院門。她剛從京師南下,之前就與酸花約定,抵達鎮江後可到此處住宿。侍衛打開院門,紫蘇說明來意。


    侍衛首領說,趙都統交代,半個時辰後才可以進屋查看。如有能走能動的活人,則將屋裏所有人殺死。如有男人昏睡,則送到船上。如有女屍,則火化後骨灰送往雲南廣南府。


    在京師的時候,侍衛首領見過紫蘇,知道申大人喊她姐姐。因此,沒有對她撒謊。


    紫蘇聞言,大感驚訝。很快,她就聞到了奇怪的藥味。


    “你們趙都統呢?”紫蘇問。


    侍衛首領搖頭:“不知。”


    紫蘇心裏一驚,暗道不好。急忙道:“快開門查看,趙都統有危險。”


    侍衛首領不為所動,轉頭看了看牆角的兩炷香剛好燃盡,這才揮手示意眾人推門查看。


    屋裏,羅在和酸花都倒在椅下。紫蘇急忙奔向酸花,見她隱有氣息,掰開口舌和眼瞼查看,又端起酒杯聞了聞,將杯中一滴殘酒倒入掌心,伸舌尖舔了舔,這才長出一口氣。


    “還有救。快,快抬到屋簷下。”紫蘇下令。眾守衛七手八腳動了起來。


    所有人發簪裏藏的毒藥,都是她親手配製。羅在的毒藥,剛好與酸花的麻藥相克。故而酸花雖然中毒,卻毒性不大。


    天庭,玉帝摩挲著自動回來的昊影令牌,半晌才問:“怎會鬧到如此地步?”


    “臣失職。五仙均被他事先遣回花藥宮,洪足修等所有仆人侍女亦全被遣散。白鹿昨日被通天帶走。”太白金星道。


    “也罷。凡人本可少受五百年貧病苦難,可半個朝堂容不下一個能讓他們富裕起來的官員,是他們自作孽……”玉帝道:“那五仙和洪足修,都給仙籙吧,也算給女媧……和申禦史一個交代。”


    廣南府一處山腰,紫蕺坐在一座新墳前的草地上,垂淚道:“按你的願望,我已將你葬在此處,你日夜可見山那邊的交趾。等過一久,你妻兒會來看你。對了,我妹妹和酸花已經在來看你的路上。”


    說罷,紫蕺蹲在地上,將周圍雜草一一拔除。


    景泰三年五月,景泰帝廢汪氏,立杭氏為後,更封太子朱見深為沂王,另立朱見濟為太子。


    石亨府中,聚集了七八位各大家族族長,各人紛紛咒罵申式南。


    “羅在不是說,申式南富可敵國,銀錢逾四千萬兩嗎?我馬家冒險得罪錢家將其定罪,結果你們說他所有親近之人,名下皆無資財。”其中一位老人不滿。


    “知足吧。至少你分了胡曉非二成的財產。我得罪的人難道少了?除了分到杜家半窖燒酒,我撈到什麽?”另一人當即反駁。


    “好意思說胡曉非,盛豐錢莊本來好好一隻下金蛋的母雞,被你們殺雞取卵,如今苟延殘喘了吧?”見有人比自家還慘,先前抱怨的老人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徐有貞,派往雲南各司的人怎麽說?”有人突然問正在角落裏打瞌睡的徐珵,他已經改名叫徐有貞。


    “還能怎麽說?自從申侍郎死訊傳到雲南,除了車裏司,其他五個司都將朝廷派去的流官驅逐出境。”徐有貞淡淡回道。


    “這申式南,真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連死了都不留點好,我家接手的芷蘭香粉,說是假的,頻頻遭退貨。”有人憤憤然。


    “你又沒有人家的配方,本來就是假的。人死為大,你就口下積點德吧。”徐有貞冷冷道。


    “我呸,四千萬兩白銀我等一毛撈不到,他不讓我們好,我們豈能讓他死得舒服?我提議,消除申式南在這個世上的所有痕跡。”剛才那人道。


    “同意。朝廷所有關於申式南的文字都不許存在,統統銷毀。不能銷毀的,隨便改成其他人名。他當初選擇自刎,是不想自己與部將落一個反賊的罪名。有朝一日他青史留名,你我皆成秦檜。”有人附議。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紛紛點頭,默認了此舉。


    “徐有貞,你皺眉是什麽意思?聽說你家老幺嫁給了申式南的部下?”有人再次瞄向徐有貞。


    徐有貞心中一慌,道:“沒有的事。我家老幺回老家後就染病了。我……我是在想,還有一個人知道申式南忠於大明,你我都無法消除。”


    “誰?”眾人齊問。


    “南……南宮裏那位。”徐有貞道。


    眾人一聽,暗自心驚,紛紛打起了各自的小算盤。


    申式南死訊傳到老撾司後,晏嬰伏地痛哭:“惠直啊惠直,我是當初聖上派到你身邊的間士,卻沒能親口對你說,認識你後,我便隻是你的兄弟。”


    景泰四年十一月,年僅九歲的太子朱見濟薨。


    “我大明如此多難而邦未興,悔不該不聽惠直之言啊!”聞訊後的景泰帝朱祁鈺呆呆看著窗外的花盆,喃喃自語。


    太上皇的那盆“赤蜻蜓”被移到了戶外,今冬的第一場雪花紛紛落在已經凍死的蘭花草枯葉上。


    (本書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百越風雲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伯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伯泥並收藏百越風雲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