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依道:“你來得晚,有些情況可能不了解。大人重視海上貿易,我聽他講,《西洋番國誌》記載,榜葛刺國有個地方叫浙地港(今孟加拉吉大港)。”


    “榜葛刺國?有點印象。”施畫道。她家做瓷器貿易的,對海外見聞不陌生。


    “嗯,大人說,榜葛刺國永樂年間和正統三年,都有到朝廷進貢麒麟和名貴馬匹等物。誒,你別打岔,要不要聽了?”羅依假意氣惱。


    “聽,聽,你說你說。”施畫嘻嘻一笑,不忘提醒:“浙地港跟阿拉幹有什麽關係?”


    “林美元說,阿拉幹那邊的石碓村(今緬甸實兌)、椒漂村(今緬甸皎漂)等地很適合種稻穀。林美元還說,椒漂村適合建碼頭。”羅依道。


    施畫由衷讚道:“這些泉州商人還真是無所不能,生意做到各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對了,椒漂不是明章的老家嗎?”


    羅依搖頭:“椒漂離明章的老家差不多二百裏的路程。不過,明章倒是有親戚逃難去了椒漂。你不知道吧,阿拉幹曾經被卜剌浪馬哈省的祖先打敗,後來,阿拉幹國王那羅彌迦羅逃到榜葛刺借兵複國。”


    羅依喝了口茶水,又接著道:“如今的阿拉幹國王,是那羅彌迦羅的弟弟阿裏漢。我們的人已經得到消息,阿裏漢野心極大,一心想打下浙地港。”


    “浙地港不是榜葛刺國的嗎?”施畫不解:“阿裏漢借了榜葛刺的兵複國,轉頭又要打榜葛刺?”


    “這有什麽稀奇的。古往今來,王侯爭雄稱霸,眼裏隻有土地、人口和糧食。”羅依道:“浙地港幾百年前就是海上通商咽喉要道,誰不眼紅?”


    “看來,我離開雄縣,到這邊來是來對了。”施畫道:“與大人一疏遠,我都變成了井底之蛙。”


    由不得施畫不感歎,誰能想到,當初那個在哥哥身後瑟瑟發抖,找自家三姊妹求助的瘦弱女孩,如今竟懂了那麽多。


    羅依燦然一笑:“你比我聰明,你要是在大人身邊待久了,肯定比我懂得多。誒,剛才說到哪了?”


    “阿裏漢想打浙地港。”施畫道。


    “哦,對。如果不是緬甸司和大古剌司已經是大明疆土,阿裏漢都想往東邊打過來,尤其是緬甸司。”羅依笑道:“阿裏漢從小就和哥哥一起,被緬人趕到了榜葛剌。永樂以來,阿拉幹、阿瓦和勃固三邊打來打去,打了四五十年,跟我們的魏蜀吳三國時期一樣,男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一些孤兒寡母。”


    施畫抿嘴一笑:“我聽說了,勃固女人借種的事。可是,這些跟明章有什麽關係?”


    “首先你得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打。”羅依道:“宋元時期,阿拉幹和勃固全都屬於蒲甘的疆土。阿瓦自認為是蒲甘王的正統後裔,一心複國,想恢複蒲甘的榮曜。要不然,你以為卜剌浪馬哈省為何膽大包天,敢包庇思任法?”


    施畫點頭道:“哦,原來馬哈省是借思氏試探大明,看大明是否支持他攻打勃固、八百大甸和阿拉幹。”


    “正是如此。所以,大人想借馬哈省的手打下阿拉幹。”羅依道。


    原本,羅依得聽從施畫的指令,可這些年來,羅依屢立奇功,薔薇令的花葉已經和施畫平級。


    申式南早已交代,今後施畫負責東麵的八百大甸司、車裏司、老撾司和交趾,羅依負責緬甸司、大古剌司、孟養司、木邦司和阿拉幹等西麵的。


    兩人差事各有側重點,但東西兩麵不是孤立的,是會有交叉的。因此,申式南要求二人相互多溝通。施畫之前主要是在後方籌謀布局,缺乏前線見識,申式南這才讓她跟著羅依,觀察羅依是怎麽做的。


    “難怪。我還奇怪呢,為何大人對馬哈省那老狐狸那麽好,一再驕縱他。”施畫恍然。


    正在這時,樓下傳出吵鬧聲,其中一人,隱約像是徐椒椒的聲音。


    兩人對視一眼,拔腿就往樓下走。


    “好,就算天字一號房有人,天字二號房也有人,可你天字三號房為什麽不給我?”徐椒椒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一個驛卒罵。


    “小姐息怒,木邦驛沒有天字三號房。地字一號房也是我木邦驛的尊貴客房。”驛卒臉色平和,微微帶笑,顯然見慣了形形色色各種人。


    “早聽說你們這些地方蛇多,住地字一號房我怕蛇。趕緊給我換個房。”徐椒椒不依不饒。


    “小姐你多擔待。人字一號房倒是在樓上,不過,房間沒地字一號房寬敞舒適。”驛卒道。


    徐椒椒臉現猶豫,她記得爹爹的交代,到了木邦司、緬甸司,做點無理取鬧的事,但要適可而止。她轉身看了看周圍,見有人圍觀,在想要不要到此為止。


    “那甲字樓呢?甲字樓也沒房了麽?”徐椒椒看到東側一座樓寫著甲字樓三字,便又不忿起來。


    “這是驛站,有官身才可以住甲字樓。”驛卒淡淡一笑。


    “我爹是翰林院侍講,憑什麽我不能住甲字樓?”徐椒椒問。


    “這……”驛卒不由為難起來。眼前女子衣著華貴,馬車和飾物一看就不是凡品,驛卒倒也不懷疑她說的是假話。


    翰林院在大明地位尊崇,人人敬畏三分。一般情況下,也沒人敢冒充官員之家。


    驛站確實會給赴任官員包括家屬提供免費食宿,有公差的官員也有免費食宿,但那都是人家帶著公文來的。就算你是官員家屬,沒官員在場,驛站也是不好安排的。


    再一個,很多官員寧可自掏腰包解決住宿和酒食,也不願蹭驛站的免費吃住。原因就一個,驛站太寒磣了。


    徐椒椒到了臨安府後,聽說臨安驛的客房和酒食比很多客棧酒樓還要好,且可以接待非官客商,就選臨安驛試了一下,結果臨安驛沒讓她失望。


    一問才知道,臨安驛是按巡撫大人的要求做的,徐椒椒不由小鹿亂撞。因此,到了木邦司就毫不猶豫住進驛站,不住城裏的客棧。


    “小姐可曾攜帶腰牌或誥書?如果攜帶,小的立刻為小姐安排入住甲字樓。”驛卒道。


    一旁看熱鬧的施畫和羅依,不禁為這個驛卒暗暗稱讚。有些官員的家眷,本身也是有誥命在身,比如謝清溪和錢樟落。而皇家宗女或勳貴之家,則可能從小就有祖蔭或父蔭,受封雲騎尉或縣君、鄉君之類。


    妙的是,驛卒問的是有沒有攜帶,而不是問有沒有。這樣的問話,給人留足了麵子。哪怕人家沒有,也可以回答說不曾攜帶。


    徐椒椒正要說話,施畫急忙上前,笑道:“這位妹子,如不嫌棄,我的天字一號房讓給你好了。”


    “你……你誰啊?”徐椒椒陡見一個身穿纏枝道袍的男子站出來,吃了一驚。


    施畫這才想起,她和羅依都忘記換回女裝了。這一久,她們都習慣了男裝。


    “我是……巡撫申大人的總角之好。”施畫說罷,取下帽子,散開一頭秀發。


    有那麽一刻,她想到了趙加印,於是將自己代入,謊稱自己是申式南的總角之好。


    羅依也明白了施畫的意思,隨即也走上前,散開頭發,道:“天字一號房讓給你住,施畫姐姐和我一起住天字二號房。妹子貴姓?”


    見兩個穿道袍的男子瞬間變成兩位美人,徐椒椒愣了一會後,覺得挺好玩,又聽施畫自稱是申大人的總角之好,便放下戒備,道:“這樣會不會委屈了兩位姐姐?哦,小妹免貴姓徐,雙名椒椒。”


    施畫搖頭道:“無妨,反正我姊妹倆住一起也不是第一天了。”


    驛卒很有眼力,見徐椒椒沒有反對,急忙道:“徐小姐,稍後片刻,我很快收拾好客房。施……先生和羅先生是我們這裏的貴客,豪爽堪比孟嚐君,我們宣慰司上下都是施先生的朋友。羅小姐你行李先搬,馬牽到後院,放心,保證上好草料伺候著。”


    驛卒不清楚施畫二人的身份,但知道驛丞使出渾身解數巴結她倆,而且都事和副使求見二人都是客客氣氣的。他之前稱呼女扮男裝的兩人為先生,眼下人家表明女子身份,但一想二人身份也當得起先生的稱呼,略微猶豫後就沒改口。


    徐椒椒聽驛卒這麽一說,便不置可否,命人搬行李的搬行李,牽馬的牽馬,隨後與施畫羅依二人寒暄起來。


    二人這才得知,徐椒椒是翰林院侍講徐珵的老幺,其名語出宋人魏了翁《過屈大夫清烈廟下》:“蘭皋並椒丘,蘭藉薦椒漿。”


    魏了翁不算詩文大家,徐珵為何對魏了翁情有獨鍾?施畫也飽讀詩書,徐椒椒一看她表情,就猜到了她的疑慮。


    “我爹爹喜天官、地理和陰陽方術,魏了翁著有《周易集義》。”徐椒椒解釋道。


    二人旁敲側擊問她與申式南的關係,徐椒椒卻顧左右而言他。


    大家都是聰明人,施羅二人見她始終不肯吐露,隻好不再糾纏這個問題。


    申時正,三人按約定來到驛站酒樓。徐椒椒為表謝意,提出晚膳由她做東。


    得知二人已在驛站住了一個多月,徐椒椒好奇問為何。


    “施姐姐在等情郎。我陪她。”羅依嘻嘻笑道。


    “啊?”施畫和徐椒椒異口同聲看向羅依。施羅已換回女裝,三女均貌美如花,二人的失聲引起了酒樓其他食客的注目。


    羅依的位置背對樓梯口,施畫轉頭看羅依時,樓梯口上樓之人剛好看向她們這一桌。施畫目光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定睛看時,頓時與那人四目相對。


    “真的?等了一個多月啊!”徐椒椒羨慕不已,卻發現施畫目光癡癡看向別處。


    施畫不由自主,緩緩站起身,目光帶著驚喜、激動、羞澀,以及濃濃的柔情。


    羅依也發現了異樣,轉頭順著施畫的目光看去,見一個身穿半袖直裰的男子緩緩走近三人這一桌。


    “施小姐,好久不見。別來一切安好?”直裰男子臉上滿是趕路的滄桑與絲絲疲態,眼中卻精光煥發。


    “好久不見。”施畫行了個福禮。千言萬語,在這一刻化作短短四字。


    直裰男子回了個同儕見麵的長揖禮。


    一旁的羅依,終於反應過來,開心叫道:“這位兄台……莫非正是大人說的那人?”


    “在下昆明趙加印。見過兩位妹子。”直裰男子對羅依和徐椒椒連連作揖。


    “哦,原來是趙兄。請坐。”羅依指著施畫一側的半隻凳子道。她沒見過趙加印,卻聽過其名。


    隨後,羅依說著偏頭看向趙加印,問:“你是接到信來的,還是自己來的?”


    “我前一久在武昌府,得知施小姐到了阿瓦,早就想來。可香粉作坊配料不足,一時抽不開身。接到信後,我便即動身。”趙加印邊說邊看了眼施畫。


    “唔,看你樣子,不會是日夜兼程趕路來的吧?”羅依立時化身媒婆。


    “左右無事,舉火行路,倒也別有一番風味。”趙加印笑道。


    “這一個月來,我和施姐姐天天在關口守著,就是不見你來。午後有事,我們剛離開關口,你就來了。還真是不巧。”羅依道:“對了,你住宿安排好了麽?”


    “有勞施小姐和妹子掛懷,感激不盡。不知妹子芳名可否見告?”趙加印再次抱拳。


    “我叫羅依,楊柳依依的依。大家都江湖兒女,不必生分。”羅依道。


    趙加印點頭道:“我就帶了倆夥計。驛站小哥說今日客滿,就剩人字九號房一間。”


    羅依不滿:“你哪能和夥計擠一間呢?我看今天是商多官少,甲字樓肯定還有房。我叫驛丞來,給你換到甲字樓。”


    一直默不作聲的徐椒椒聞言,偷偷看了眼羅依,心想:這羅依什麽身份?看她不像有誥身,竟然讓驛丞來見她。還有這趙加印,穿著普通,可他那簪子,卻是世間罕見的紅寶石和翡翠雕成,真是奇怪。


    趙加印正要婉拒,肩膀卻被人拍了下。緊接著,三個魁梧大漢站到他身旁,其中一人道:“你到那邊去坐,我們仨兄弟陪三個美人吃酒。”


    徐椒椒的家仆都在樓下吃飯,看三人凶神惡煞的樣子,心中不禁害怕,卻瞥見另外三人若無其事。


    趙加印隔壁桌的兩人見狀,起身拿起一旁的長劍。趙加印餘光看到,微微搖頭,示意二人不要輕舉妄動。


    “我三個妹子好像不認識諸位。”趙加印笑道:“江湖相逢便是緣,三位要吃酒,隻管找空位坐下。今晚的酒錢算我的。”


    “嘖……聽不懂是吧?”另外一個絡腮胡漢子道:“我大哥讓你到那邊去坐。別讓我說第二遍,不然等下你隻能爬過去。”


    “我加印哥哥頂天立地,沒爬過。要不你三位示範一下,讓我看看你們是怎麽爬的。”施畫笑盈盈插話。


    施畫的外公是滄州府武術大家,施家三姐妹和媽媽一樣,平時看上去弱不禁風,可一旦動起手來,尋常三五個漢子不出十個回合就能放倒。


    眼前三個漢子看著孔武有力,行止間卻能看出沒有多少拳腳功夫。因此,施畫根本不把對方放在眼裏。


    “哎喲,這是你加印哥哥啊?”絡腮胡漢子一隻大手拄在桌上,臉往前伸,靠近施畫,色眯眯地盯著施畫胸口。


    “加印哥哥?”


    “嗷……”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叫加印哥哥的,是樓梯口剛上來的趙加淅。她身後跟著趙加定和顧嘉兩人。


    “嗷嗷”叫的是絡腮胡漢子。


    趙加淅的喊聲被“嗷”叫聲蓋住,趙加印也被三個壯漢擋住,她看不清剛才聽到的加印哥哥,是不是她的四哥。


    趙加淅疾步上前,卻見絡腮胡漢子抬著一隻血淋淋的手慘叫連連,桌上有半截小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百越風雲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伯泥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伯泥並收藏百越風雲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