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山的槍微頓了一下,他神情晦暗難辨,看著那串眼淚珠子。


    他不是沒見過眼淚,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幼童的,這個年代這個世道,徐寒山見過太多苦楚,但對於這樣的苦楚,他心底並不會出現任何的波瀾。


    或許是天生的,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徐寒山是個涼薄之人。


    徐寒山幼年時,他的生母,也就是徐老爺早逝的原配夫人林氏曾經帶著他去廟中進香,主持便言說徐寒山未來或許遍經血光。


    林夫人是個極其篤信佛道的女子,便為徐寒山求了護身的佛珠來,想要保他平安。


    她以為是自己的孩子要曆經磨難,可卻沒料到,在她死後,徐寒山的確如那主持方丈所說遍經血光,但這血光,不是徐寒山的,而是那些與徐寒山作對的。


    林夫人求來的佛珠早就沒了,倒是徐寒山此次回滬川,與當年的住持方丈有了再見之緣,那住持許多年了,竟也不見老態,隻看了他一眼,便將手上的珠子給了他。


    “施主是貴人之命,可卻手染太多塵世血腥,不如便帶著老衲這珠子吧,或許能見到些別的轉機。”


    徐寒山便就拿著了。


    不是因為他相信那和尚,而是他想起了他的生母林夫人。


    斯人已逝,舊物難尋,佛珠帶在身上,也算是一種慰藉罷了。


    可這珠子無端端的就斷了,恰好滾落在白玉質腳邊。


    徐寒山看著那眼淚,總覺得心裏有什麽地方不太舒坦。


    少女細弱的嗚咽聲隻會偶爾才從那蓋頭底下冒出來,徐寒山聽著這動靜更是不耐。


    槍握在手上,徐寒山手腕稍一發力,槍筒就將那蓋頭頂起來些許,露出白玉質一點兒雪白的下巴。


    徐蘭因大驚失色:“大哥!你這是做什麽!她可是父親的姨太太!”


    這點兒事情徐蘭因還是知道的,這誰掀開了紅蓋頭,誰就是新娘子的丈夫,如今即便徐老爺已經走了,也萬萬沒有徐寒山來給白玉質掀蓋頭的道理!


    徐寒山看著眼前少女下巴尖兒上掛著的眼淚珠子,對於徐蘭因的提醒很是不耐。


    他手下的力氣半點兒沒停,直接將那礙眼的紅蓋頭挑開。


    紅色的織物掛在冰冷的槍筒上,一冷硬一柔軟,竟然還別有些古怪的契合感。


    徐蘭因想要跑過來阻止的動作一頓,紅蓋頭順著槍械掉落在地上白玉質抬起頭,將自己一張欺霜賽雪的臉仰著湊在徐寒山眼底。


    白玉質原身的樣貌並不是格外出眾的,隻能說是小家碧玉的類型,有著江南女子獨有的婉約,連帶著身上有些文人家庭出身的書卷氣。


    徐家人是沒見過原身的,原身的父親白夫子,他是個很刻薄的人,對待女兒更是如此。


    本來也隻是刻薄,不許原身出家門,想要用什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禮儀來束縛住原身,但自從他有了那位姨娘,就從刻薄變成了純純的壞。


    他想將原身賣給人家徐家來做衝喜的姨太太,以前的教育就成了他抬高賣女兒價格的籌碼。


    “我們家閨女,從小到大是清清白白的,要想叫她進你們家的門做妾,沒有個五百大洋我是萬萬不許的。”


    白夫子得了徐家的五百大洋,對待原身就更是格外嚴苛。


    他甚至不告訴原身要嫁給什麽人,也不告訴原身是去做衝喜的妾,可憐原身是被賣了的前一天方才知曉自己到底要邁向什麽樣的地獄深淵。


    加之徐家的人對原身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並不上心,徐老爺病重成那樣,床都下不來了,哪還有力氣真的娶人家姑娘,


    隻不過是要求個好的生辰八字,就也夠了。


    這麽鬧來鬧去,一直到了現在,白玉質將自己調整過的樣貌展露在他們麵前,眾人才發現,原來這位來衝喜的姨太太,竟是個如此難得的美人。


    白玉質是第一次用這樣的長相,用著原身的底子,現在的白玉質是個很有柔氣的女子了。


    她肌膚雪白,一頭密壓壓的長發被挽成發髻,現下的女郎們都愛短發,已經少有人留著這樣一頭濃雲般的長發了。


    白玉質有一雙霧蒙蒙的眼睛,桃花一般,本應該勾魂攝魄豔麗無端,可偏生她才哭過,通紅的眼尾和還沒掉下來的眼淚將眼睛弄得濕潤,長而濃的睫毛被打濕成一簇簇的,如春露沾蕊,可憐可愛。


    是個很美麗的少女,這種美不像現在滬川的喧囂,更有種從仕女圖中走出來的古韻嫻靜,叫人看一眼, 就好像滿心的脾氣都沒了。


    徐寒山不知道怎麽搞的,看著白玉質身上不太合身的喜服,突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偶然得到的一匹蓮紋錦,那綢緞是難得的好東西,送禮那人不曉得徐寒山沒有女眷,便說要送與徐寒山的夫人。


    那錦緞流光溢彩,又是格外雅致的天青色,就算是真有了誰能配得起,若是沒有十二萬分的好顏色,也是撐不起來的。


    可是現在,徐寒山看著白玉質的臉,卻想起了那錦緞來了,


    若是做成旗袍,穿在這樣的女子身上,這布料也就不算埋沒了。


    蓋頭被掀開,白玉質先是看見了那槍管子,又是一大顆眼淚珠子掉下來,她看見了腳邊的檀木珠子,於是撿起來,用白嫩的手心將它捧住,奉還給徐寒山。


    “大少爺。”


    檀木珠子的顏色本就深重,浸染了女子的淚水,就更是黑沉沉的。


    白玉質透著粉的指尖碰到它,兩廂對比之下越發襯出她的嬌弱。


    徐寒山看著那珠子被捧著湊近,他輕嗅了一下,聲音聽不出什麽不對,但是說出來的話可就很是不對了。


    “太太用了什麽香水,倒是,甚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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