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知死在一個鳥語花香的涼亭裏,那個時候,他正坐在那畫畫。


    畫那池中的荷花和鯉魚,到了宣紙上,鯉魚躍然跳起,栩栩如生。


    在那池邊,有一位身穿紅衣的姑娘探頭看著,僅僅隻有一個側臉,但那飛揚起的裙擺讓人能夠感覺到她很開心。


    慕雲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六年來,總是執著畫同一個人。


    每每看到這個不知姓名的女子在他手上栩栩如生時,他的心就會抽疼,有時候還會莫名其妙地掉眼淚。


    慕雲知還幻想著有一天這個女子會從畫中走出來,告訴他真相,告訴他為何自己會對她念念不忘。


    問問她到底是什麽人。


    他沒日沒夜的作畫,白日勤勤懇懇地批閱奏折,為百姓謀福,到了夜晚,便會看著滿牆的畫失神。


    一天之中,他最喜歡的時光便是到了晚上,提著一壺酒,坐在地上,對著那滿牆的畫,舉起杯,仰頭一飲而盡。


    杯中的酒混雜了淚水,喝起來有一點苦。


    於是越喝越苦,越喝越苦。


    “你到底是誰呢?”


    誰能想到很得百姓愛戴的一國之君,在夜晚日日酗酒,固執地隻為得到一個答案。


    某一日,慕雲知出宮散心,身邊隻跟隨著一個貼身侍衛慕追。


    在行走時,路遇四五個混混毆打一個少年,那少年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穿著一身破爛的舊布衣裳,蜷縮在地上,緊緊抱著頭,任由他們拳打腳踢,身上全是烏黑的腳印。


    慕雲知臉色有些冷,示意慕追上前幫忙。


    慕追以一敵四,把那幾個混混趕走,而後扶起遍體鱗傷的少年,遞給他一些銀兩,欲讓他離去。


    慕雲知行至他們麵前,低頭看著那少年,“叫什麽名字?”


    “無名,請公子賜名。”少年跪在地上,背脊卻很筆直,他知眼前的兩位貴人能夠救他於水火之中。


    慕雲知定定地看了他幾秒,低聲道:“頌念,便叫頌念吧。”


    慕追在一旁滿臉訝然。


    “慕追,帶他回宮。”


    “是。”


    少年一朝飛上枝頭,他以為是自己身上的某個東西讓貴人願意助他一把。


    直到進宮不久,他被冊封為儲君,擁有無上榮光。


    整個皇宮比他想象中的清靜,就連宮人也不見幾個,偶爾看見那麽一兩個,都是悠閑悠閑的。


    他知道當今皇上是宦官,後宮中沒有妃嬪也是很正常。


    受封後,慕大人領他去禦書房謝恩。


    他以為禦書房會是很寬敞,金碧輝煌透著莊嚴的地方。


    但他看見的是滿牆的畫卷。


    畫裏都是同一個女子,隻是給人的情緒不同。


    有帶笑,帶淚的。


    也有嗔怪,欣喜的。


    七情六欲都展現了出來,每一筆都勾勒出其神韻,栩栩如生,唯妙唯俏。


    慕頌念越看越眼熟,可總是想不起來,直到他撞上皇帝看向自己的視線。


    那雙漆黑的墨眸渙散,又仿佛帶著一絲不解,像是透過他在想念著另一個故人。


    他恍然,終歸還是這張臉帶給他的榮華富貴。


    他僅僅與那女子有兩三分相似,卻能一朝飛上枝頭,想來那女子與皇帝之間的情分不輕吧。


    慕頌念對這個女人好奇極了,隻是旁敲側擊地問慕大人,得到的也隻是搖頭。


    慕大人說他從未見過這個女子。


    直到那個年僅二十八歲,容貌還很清俊的青年毫無征兆地倒在涼亭裏。


    慕頌念把他抱起,想去叫太醫。


    他看見年輕的帝皇神色恍惚,手裏還拿著畫筆,筆端沾染了一些未用完的墨汁。


    他像是著了魔似的,掙紮著坐起身,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固執地完成了那最後一筆。


    倒在地上時,他嘴角微微揚起,雙眸睜著,卻是渙散沒有聚焦,手裏還拿著那支畫筆,衣袖滑落到了手肘處,露出了前臂上的一點朱砂痣。


    他泛白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慕頌念紅著眼,慌亂地低下頭。


    他聽見這個似瘋似魔的帝皇說:“我看到她了。”


    聲音很輕很輕,幾乎是氣聲,稍不注意就被一陣風吹散。


    “幫我”


    “寫”


    “祝簡意”


    慕頌念怔怔地看著雙眸緊閉的人,前一天還在興致盎然的作畫,如今卻了無聲息,死在了他最愛作畫的涼亭裏。


    他向來不喜穿明黃色的龍袍,無論走到哪都是一襲紅衣,那般的耀眼奪目,宛如天上的太陽,帶給身邊的人無限心安。


    他記起自己有一日,看見帝皇在禦書房一本一本批閱著奏折。


    他覺得不解,因為其中許多奏折寫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一點雞毛蒜皮,哪怕是官員也可解決,為何還要浪費時間去批呢。


    他問出了這個疑惑。


    帝皇說:為了不會錯漏重要之事。


    所以每一次都得認真對待。


    慕頌念愈發佩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


    那時他認真地說:“你是一個很善良很好的人。”


    當時聽完,隻記得帝皇愣了愣,有些失神。


    良久,才低頭繼續看著奏折,隻是神色有些恍惚,心不在焉。


    雲意帝駕崩,頌念登基為帝。


    最後一幅畫葬入了皇陵,與慕雲知同槨而眠。


    在那帶笑的女子身旁,多了三個小小的字:祝簡意


    在最後的最後,他終於看到她了,也記起她了。


    她是祝簡意。


    畫中的人叫祝簡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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