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施僅看了一秒後,便移開了視線,垂下眼眸,“聖旨下來了。”


    聞言,陳鬱勾唇淡笑,眸裏不見絲毫笑意,一片死寂,像是一汪泉水,掀不起一絲波瀾漣漪。


    披風裏伸出兩隻雪白修長的手,泛著淡淡青色,骨瘦嶙峋隻見骨頭,放在火爐上方,感受著這絲絲暖意。


    但還遠遠不夠,驅散不了他體內的刺骨寒冷。


    “何時入宮?”少年嗓音嘶啞,仿佛沙礫劃過玉帛的刺耳刮聲,不算好聽,好像是聲帶受過傷。


    陳施站著未動,垂眸望著淡然增添碳火的少年,雖厭恨,但心裏對他的畏懼終是存在。


    誰能想到,她隱瞞了十幾年的秘密,竟然被一個從小生長在侮辱打罵罐子裏的少年發現了。


    “你想何時?”


    陳鬱看著呲呲作響的火爐,神色晦暗不明,眸裏倒映著搖曳的火花,熊熊燃燒,像是一條火龍,隨時會將自己吞噬。


    “陳大人,何必做出這樣一副無辜可憐的模樣呢。”


    陳施倒也不惱,麵色平靜,“陳鬱,我隻希望你不要拉上陳家。”


    陳鬱懶懶掀起眼簾,抬眸掃了她一眼,見她眸裏的輕蔑嫌棄,不禁輕笑。


    “真是難為陳大人演了這麽久的戲,目的僅僅是這一個。”


    說罷,輕輕撩起衣袖,露出纖細雪白的皓腕,上麵布滿了陳舊傷痕,狀似若無其事提起,嗓音很輕。


    “可我這傷,從我踏進陳家開始,就沒有消退過呢。”


    他真正受過的傷,又何止這些呢。


    前世臨死,他還被陳辰活生生剝下臉上的皮,砍斷四肢,泡進了裝滿酒和辣椒的罐子裏,死,成了他最渴望奢求的求而不得。


    可笑那時的他連死都成了奢求。


    也是在瀕死之際,他才知道自己不是陳家人,他的親人,早死在祝妄謀反那年,而陳施,不過是收留他罷了。


    他恨,若祝妄沒有謀反,他還會是那個享受榮華富貴的皇子,而不是苟延殘喘的活在陰暗地溝裏。


    但他更恨陳辰,前世所受的痛楚折磨,皆是緣由陳辰。


    而陳施,不管不問,看似對他關懷,實則是一把把利刃插到他身上。


    前世他死時,當今女皇還是祝妄。


    重生歸來,他不知道如今女皇為何是祝簡意,他也懶得去追究,他已經精疲力盡了。


    他想殺祝家人,陳家也不會放過。


    陳施臉色微變,“辰兒性子調皮了些,小打小鬧理之常情,希望你看在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份上,饒過陳家。”


    她知道,陳鬱此行進宮,必是要對祝簡意下手。


    若敗,陳鬱供出陳家,陳家照樣難逃責罰。


    若勝,陳鬱掌握權勢,陳家依舊難逃一死。


    無論何種結局,於陳家都是死路。


    可她若是不送陳鬱進宮,就怕陳鬱魚死網破,供出他自己的身份。


    她也想過秘密除掉陳鬱,可陳鬱已經留了後手,若他死了,他的身份照樣公布於眾,並且還附有陳家密辛。


    陳施不敢賭,她現在隻希望陳鬱對陳家還尚存一絲良善。


    陳鬱薄唇輕啟,剛想說什麽,喉頭湧起一陣刺癢感,頓時咳個不停,身子不斷顫抖,披風滑落,露出稀薄骨瘦的肩膀,仿佛水上浮萍,搖搖欲墜,隨時會被風卷走。


    嘶啞破碎的咳嗽聲飄蕩在有些昏暗的屋中。


    陳施腳下微動,她想離開。


    她怕病氣過給自己。


    可她深知現在不能得罪陳鬱。


    陳鬱似乎看透她的心思,修長的手捂著唇輕咳,克製著喉間癢意,因著剛才的劇烈咳嗽,蒼白的臉上多了幾分紅潤,眉梢眼角也泛著紅意,倒是添了一點人氣。


    隻那眉眼間若有若無的譏諷鬱氣尚未褪去。


    “咳咳”


    不知過了多久,咳嗽聲漸停,少年無力坐在地上,一隻手撐著地板,背脊彎曲,低垂著頭,氣息有些紊亂。


    陳鬱低笑,笑聲中無不是諷意,“養育之恩,嗬。”


    府中養的狗都比他過得好,算什麽養育之恩。


    思起往事,陳鬱心裏還是不可避免湧起滔天鬱氣恨意,像是一波波浪潮席卷而來,衝擊著他的全身,密密麻麻的痛意,恨,深入骨髓。


    陳施神情微變,心有不悅,“若不是我,你早就凍死在那場大雪裏了。”


    陳鬱閉了閉眼,並不想多說什麽,他現在一心隻想複仇,與陳施多說無益。


    “明日送我進宮。”他必須掌握實權。


    陳施不滿他命令式的語氣,皺了皺眉,“陛下她還未”


    陳鬱眉間掠過一絲陰鬱之氣,語氣幽冷低啞,像是躲藏在暗處的毒蛇,引人不寒而栗,抬頭望著他,墨眸黝黑深冷。


    “陳大人有辦法的,對嗎。”


    陳施張了張嘴,視線觸及陳鬱冷漠的臉色,驟然咽了下去。


    “我可以幫你,但我要從你這裏拿一塊免死金牌。”


    “不論日後你會是什麽結局,必須保我陳家無恙。”


    聽著她肅穆的語氣,陳鬱嘴角淺勾,眉梢微挑,稚嫩的眉間竟是縈繞著一股妖邪之氣,“好啊。”


    免死金牌,嗬,他可不是良善之輩。


    君子承諾,他亦不是君子。


    他隻是從地獄歸來複仇的一個可笑人罷了。


    陳施不知他心中作何想,從陳鬱手裏拿到刻有玉璽及金龍的金鎖後,便匆匆離開了。


    這塊金鎖象征著陳鬱的身份,但於陳鬱而已,不過是塊暖不了身,飽不了腹的無用東西罷了。


    聽著不過一會兒便消失的匆匆步伐,陳鬱眸裏劃過一絲譏笑,唇角淺勾,神色涼薄,攏了攏披風,卻還是感覺身上寒涼一片,似乎怎麽也暖不了。


    他也早已習慣。


    從重生歸來,身上沒有一日是暖的。


    窗外寒風凜冽,襲進了屋中,本就昏暗陰冷的屋子,更是充滿了徹骨的冷意。


    笑意斂去,陳鬱低頭望著青白的手,神色恍惚,無意識低聲呢喃,“還在啊。”


    做成人彘後,他還苟延殘喘了一年之久,重生歸來,可笑的是他竟然會不適應手腳。


    爐裏的火花忽現忽滅,秋風蕭瑟,一切歸於塵土。


    少年抬眸,望著窗外淒涼景色,低喃道:“冬天要來了。”


    要下雪了。


    他生於飄著大雪的冬日,


    死在了漫天飛雪的夜晚。


    重生於風雪交加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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