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下一驚,隻斜睨著她道:“朕聽說你今兒個申時在禦茶房潑了桂嬤嬤一臉滾茶,可有此事?”那語氣亦恢複了平靜,卻也隱隱含著一分玩味。


    “確有此事!”憐景答道。


    “那你如何還能泰然自若地說你沒錯?”音調向上挑了挑,但並無怒意。


    “奴婢當時並不知道她是誰,那對奴婢而言也不重要。”


    皇帝挑了挑劍眉並未打斷她,隻聽她繼續道:“古語有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道理憐景總還是懂得的。”


    “那你可知,有些道理在這宮中卻是如何也行不通的。”這話說得極為緩慢,仿佛是惟恐她不能將每字都聽清楚。


    憐景冷笑道:“於我無異。有關這些道理的記憶並非這皇宮所給,那是圖爾草原,是大夏,是季氏這個姓氏賜予的,於憐景而言,這即是全部。侮辱憐景便罷,奴婢可以忍。但她不該侮辱圖爾,不該侮辱大夏國,更不該侮辱季氏這個姓氏!”


    “大膽!”皇帝勃然怒道:“如今你已是天朝子民,何以對他國心存崇敬!你難道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嗎?”


    憐景淡淡地笑了笑,答道:“素來聽聞惟佛家戒執念,難道在這皇宮大內竟亦是如此麽?”她低了頭,聲音雖弱卻仍舊清晰:“皇上您不亦是心存執念麽,凡人心中本就無法拋卻所執著之事,人事也好,名利也罷,古往今來真正做到無所求的人又有幾個呢?憐景不過是執著於自己的記憶,執著於自己的心。原以為縱使旁人不懂,皇上您定是會懂得的,不過現下想來,確是奴婢妄想了。”她將“奴婢”二字咬得那麽緊,仿佛是刻意在強調些什麽?卻又不再開口多言一字,隻是自嘲地笑著。


    大殿之內再次陷入了近乎使人頓覺荒涼的沉寂,憐景不記得自己到底站了多久,直至雙腿因了長久站立而漸漸麻痹了起來的那一刻,皇帝朝她揮了揮手道:“你且退下吧!”


    憐景福了福身,竟是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上。她試著動了動膝蓋,複又站定了身子,這才退向殿外。


    “慢著!”身後忽而傳來皇帝的聲音,她住了腳,隻問道:“皇上還有什麽要吩咐的麽?”


    “把頭抬起來!”便是命令一般的口氣。


    憐景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隻聽他開口問:“朕且問你,為何你不似其他奴才一般跪下來討饒?你隻需照實回答,無需有顧慮,朕不予責怪。”話一出口,皇帝竟自覺可笑。那最後一句怕是著實多餘。即使怪罪又如何,依她的性子,怕是死亦是不懼的吧!


    憐景聞言不覺笑了笑,答道:“答案皇上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他們無錯而跪,是因為他們從骨子裏便將自己看作奴才,奴才跪主子自是天經地義的事!”


    “那你是不將自己看作奴才了?”


    “這便要問皇上您了,皇上可有將憐景看作奴才?”憐景緊盯著他的眼睛,那眸子依舊是那麽的明亮,隻是多了一分銳利。她始終清楚地記得他那時的眼神,便如一泓深潭,望不見底的迷茫而清寒。如今,剩下的,便隻有陌生與疏離。


    他高高地坐在大殿之上俯視著她,她立在殿前微微揚起頭倔強地迎上他的目光。三年前,亦曾是這般情境。三年前,竟也曾有過如此情境。三年前……終究是回不去的三年前。


    憐景低了頭不再看他,微微福了福身,快步退出了大殿。他亦是沒有叫住她,更未曾給她任何的回答。


    憐景立在廊下仰起頭,望著簷兒上偶爾隨風飛落的雪霰子,心裏竟是比雪還要冷上幾分。倘若是三年前,我定會一直等下去,直至等到你回答。因了那時的憐景便是那般天真地以為,所有的男孩子待到長成了英俊的男子,定會是愛慕他的女子最大的幸福。竟是不知人終究是會變的,她那英俊的男子已決然不再是曾經的心事,便如她此刻早已不知曾固執地在心底存了的那份似是“愛慕”的情愫,何時在腦海裏失了蹤影。


    除了恨。還能有什麽呢?


    孑然一身,如今的自己除了恨,便已然是孑然一身。


    她恍惚想起記憶中那個麵容精致的白衣男子,男生女相本就被族人視為不祥的預兆,他的美貌令人心生豔羨,竟也使他不得不流落江湖。


    遇見他的那一年,她仍在繈褓之中,哭鬧起來著實令人沒了法子。可是一見了他就呆呆地伸出手去,一時之間竟也全然忘記了哭鬧。在那稚嫩的小手終於夠到他絕美的臉頰時,便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那一年,她隻有四個月大,而他已是個十三歲的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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