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沒有摔倒在地麵上,也沒有被身後的房屋坍塌給壓垮,而是掉進了一個水潭之中。於是我憋足了氣,仰頭朝水麵看去,水麵上浮現出地麵上的一切,遠處還在與大鬼撕咬在一塊兒的乘黃,還有依舊在不斷坍塌的荒村房屋,不過無論是被乘黃咬掉的碎骨塊兒還是房屋牆壁坍塌的碎屑,都沒有落入水中,而是掉在了水麵之上,就好像水麵有一塊兒大玻璃,將水潭的內外隔開。


    我管不上自己在能不能浮出水麵,趁著肺裏還有氣,先往前深出一段。幽藍的水下,水溫冷得刺骨,空靈的深淵之下,猶如一隻巨獸是眼睛,而我正不顧一切的遊向巨獸的藍眸之中……


    我調動內息,將心率降低,盡可能緩和體內對氧氣的消耗速度,嗅字門練的就是心肺功能,隻要還有有內息可以調動,我們比普通人憋氣的時間要長得多,所以短時間內,我在這水潭裏潛水難度不算大,至少可以保持十分鍾。


    深淵之下愈發冰冷,一股股寒流紮進我的皮肉裏加速了消耗著我本就不多的體能。在深淵的蒼藍裏,似乎永遠遊不到盡頭,時間一點點流逝,氧氣以成倍的疊加速度消耗著,我變得煩躁起來,抬頭看上水麵,發現上邊已變得漆黑,一種絕望的思緒灌滿了我的大腦。我不知自己已經遊了多久,實在沒力氣了,肺裏的似火燒一般熱辣,我放棄了,朝著上方遊去。


    可上頭的水麵依舊無窮無盡,和剛剛的深淵沒什麽區別,煩躁的我徹底絕望,在水中張牙舞爪,肺裏的餘氣也被吐出。


    “沈放!沈放!別放棄!一定就在這裏,說不定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以為在深淵裏罷了!”


    靖仔的話似乎有些道理,既然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那必定在心之所向!這一切都隻是這水潭有意引我失去方向而已。


    我再次閉上眼睛,感受著水裏的寒冷與黑暗,覺著自己失去了重力,仿佛飄蕩在宇宙的真空之中,盡管逐漸失去氧氣,大腦開始暈脹,可我的心卻平靜了下來,也許真的隻有忘記了生死才能得以超脫。


    果然,我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遊過來,水流的波動巨大,看來是個龐然大物,它是朝我遊來的,很快,非常快。


    我睜開眼睛,心裏驚得一緊,一隻鯨魚大小的異獸正靈活的擺動著身體朝我遊過來。這隻異獸頭似駱駝,腦袋上長著一隻犀牛角,身體似麒麟,粗壯的長尾巴左右擺動劃遊著。


    異獸方向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沈放!沈放!”


    是蘇饒!他沒死?


    可異獸周圍並沒有其他人,難不成這隻異獸就是蘇饒變的?這是……鬥牛?


    鬥牛張開大嘴將我一口吞下,可它的雙顎剛合上,我卻又發現自己竟已騎在它的背上。鬥牛朝著水潭上方加快遊速,水流速度飛快,猶如小刀一般由上而下抽刮著我的身體,越來越激烈的水流襲來,我隻好抱住頭部。隨著一陣巨大的水花聲衝出地表,我也終於得救。


    我騎在鬥牛背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時間沒法說話。鬥牛跪下身,示意我下來,我識趣的配合著跳到地麵,之後拍了拍它肩膀上如銅甲般堅硬厚實的青色鱗片以示感謝。


    腳下本是剛剛鬥牛破水而出的地方,如今卻變成了一塊塊青石板鋪好的地麵,在看周圍的環境,殘破的屋頂雕簷,神龕排位尚擺放整齊,懸掛在高處的牌匾,上邊的字跡金漆早已大量掉落,隻能勉強認出“祥瑞”二字,看來這裏就是祠堂內部。


    可奇怪的是這裏並沒有那種我一直追蹤的潮濕氣味。此時的天空已經微微發藍,我看了下手表,上邊顯示的時間是淩晨四點三十八,不可思議,從寧子初把我拉到樹上,再到我落入水中,在我的心裏不過是剛剛三四十分鍾之前所發生的事情,難不成,剛剛的水潭還有時差?


    鬥牛緩緩站起身,張開嘴,露出筍型利齒,從其喉嚨深處湧出一塊巨大的石頭,看這石頭的模樣以及上邊散發的煤氣味,我確信這就是之前拉路的那塊石頭。


    鬥牛用它的一隻前蹄踩踏在石頭上,如祠堂梁柱般粗壯的獸蹄在石頭上強橫的踢踏,震得祠堂房頂上不停的掉落碎瓦。石頭看似堅硬,卻經不起鬥牛剛猛的踩踏,不過三五下,石頭便已被開裂,鬥牛見勢開始用兩個前蹄左右擊打,祠堂本就脆弱,哪受得住它這麽折騰,眼看房梁即將彎曲斷裂,我顧不上原由,隻好自己先撒腿跑出祠堂外。


    我前腳剛逃出祠堂,轉眼間祠堂已經被鬥牛震塌。鬥牛衝出廢墟,嘴裏叼著一個人,是個胖子,一身臃腫的肥油,也穿著樣子眼熟的僧袍,看來這就是那個操控八門迷局的和尚,四空行者之一。


    鬥牛將胖和尚丟在地麵,荒村的房屋已不再坍塌,地麵也不再移動。這胖和尚看起來四五十歲的樣子,和之前那倆和尚一樣膚色蠟白,他身上的肥肉裂出一道道手掌寬的口子,露出裏邊的肉與油膏,他身上沒有血腥味兒,也沒有活人的氣味兒,眼睛就這麽直勾勾的瞪著天空,雖說沒了動靜,但不知這貨到底死了沒有。鬥牛在胖和尚身上瘋狂的踩踏,地麵揚起陣陣灰塵,待灰塵散落後,胖和尚原先躺著的地方隻剩下一堆灰白的粉塵。


    在祠堂的廢墟之上,一個人影站在那兒,從身形上看是蘇饒沒錯。


    “沈放,過來這邊!”,蘇饒衝我說道。


    “你小子!”,我邊跑邊嘮叨著蘇饒,真不明白這小子怎麽會沒死呢?明明我就這麽看著他的眼睛一點點沒了神色……


    天已經有些亮光,我小心的爬到祠堂的廢墟上。


    蘇饒伸手阻止我再向他靠近,他站著的地方比周圍暗淡許多,我看不清他的樣子。蘇饒指著廢墟下方,讓我看過去。


    在廢墟的亂石碎木之下,有個驢馬大小的動物側躺在那兒,它的背上披著和那塊攔路巨石一樣的筍殼狀鱗片,一股潮濕的黴味兒和煤氣味兒從它身上傳來,它還有著豬一樣的腦袋和四肢蹄髈,看著就像披著穿山甲外衣的灰毛豬。


    蘇饒:“是媼,這種東西最愛吃死屍,常常在墓地裏出沒,白天假裝成一塊兒石頭,到了晚上就會挖掘墓道鑽進裏邊找吃的,哪裏的陵墓邪性,它就偏愛去哪兒,是隻惡心的臭蟲。”


    媼的身體逐漸發白,瞬息之間便與那胖和尚一樣化為一攤灰燼。


    我看著祠堂轉眼間成了這副破碎模樣,心中尚有疑惑:


    “那水呢?水潭又是怎麽回事兒?”


    蘇饒:“從來沒見過什麽水潭,你剛剛是掉進了罔象之中。”


    我:“網箱?打魚用的?哪兒呢?”


    蘇饒:“罔象,曆史上記載不少,但都是各說各話,有說它通體赤黑,狀如孩童,赤爪長臂,也有說它是水神,甚是還有說它是一股混濁的水流,到底啥模樣,我一直很想知道,今天算是見著了,還真是和我爺爺說的一樣,就是一灘池水。”


    蘇饒看著再無動靜的村子,繼續說道:“隊長,應該沒什麽事兒了吧。”


    對了,還有寧子初,差點忘了他之前被大鬼控製,可大鬼呢,哪去了?


    “呐,應該又回到生門那了”,蘇饒指著東北放生門的位置。


    還好我站得高,勉勉強強能看到村子的東北方向,有一堆綠色骨頭堆疊的小山丘。夏天總是天亮得早,此時東方,橙紅色的朝霞在不知不覺中染了三成天空,借著微亮的天色,我看到泛著綠色熒光的骨頭堆上,乘黃似乎還在撕咬著什麽。


    我想讓蘇饒跟我一起去綠骨堆上搜救寧子初,可我伸手拉去他時,他卻反而有些擔心的後退。


    “你去吧,隊長有乘黃呢,死不了”,蘇饒還在後退,他的臉始終背對著朝霞的光,身子躲在廢墟建築之下的陰暗處,我始終看不清蘇饒的臉。


    鬥牛走了過來,它嘴裏發出呼呼的低吼聲,蘇饒看著鬥牛,說:


    “在用生魂走陰時,我把自己的一魂藏在了鬥牛的身子裏,這是禁術,師父一直不想教我,我求了師兄商束心整整三年,又請客又送禮的,他才答應交給我,我就知道總會用的上,幫我保密哈!”


    我心裏頓時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還想向前看清蘇饒,卻被他再次伸手阻止。


    蘇饒語氣變得虛渺:“我學藝不精,能堅守的時間隻能到這了,沒關係,挺值,不白活,沒白死,這就夠了……”


    遠方的霞光穿透蘇饒身後的建築,我看到他蒼白的臉上愈發透明,隨著光線越來越強,蘇饒的身影漸漸清晰,他蒼白的臉上掛著笑容,是那種很坦然、很自在的笑,他的笑容撫平了我內疚的心境,光線透過了蘇饒的身體,仿佛他隻是一種投影,當越來越亮的朝霞填滿整個村莊後,蘇饒已經消失在原地,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鬥牛看著蘇饒消失後,身體一時間散成無數青藍色的星光點滴,飄搖著飛向山林遠處的天際……


    我深呼吸著早晨清冷的山野空氣,才發覺自己原來身子從未被水浸濕過。不明所以的我沒打算傻楞著,轉身跑向生門方向,在綠骨堆旁,寧子初躺在地上,乘黃守在寧子初身邊,正用舌頭舔著他微微發綠的臉。


    我走了過去,不小心被什麽東西絆倒,摔了個狗吃那啥,撐著起身,發現是一塊祟鬼的腿骨,一滴紅色的液體滴在骨頭上,骨頭瞬間被點燃,我嘴裏突然有點腥鹹,嘴唇上也有東西,伸手摸去才知道是自己流的鼻血。我把燃燒著的骨頭踢到骨頭堆裏,整座綠骨山丘逐漸被全部點燃。


    看著越燒越旺的骨頭山丘,我心裏不知有多痛快。


    一道道銅錢大小的泉眼在地麵冒出繞著火堆冒出水來,不過幾秒,火堆周圍就出現了上百個泉眼。一個個小口子,吐著泡泡,將透明的水流擠上地表。


    山裏莫名吹來一陣妖風,這妖風將積少成多的水流匯聚這一起,擰成一股聯通天地的水龍卷。水龍卷將火堆吞沒的瞬間,水分變成了如墨般烏黑,混濁的水中還不時的透出祟鬼那種詭異的熒綠色火光。


    水龍卷直直向我襲來,將地麵上的草木盡數搜刮,似乎地麵都開始震動。我不斷的後退,被眼前的景象嚇得腦子發蒙,本以為一切已經結束,沒曾想還有這麽一下子片尾彩蛋。水龍卷的如一根通天柱,在晴朗的早晨,將西南麵的一片天空攪成烏雲卷卷,與東邊正在探出頭的陽光形成了誇張的對比。


    我正準備轉身逃跑,水龍卷之中,突然橫著衍生出一條水柱,像章魚觸手那樣朝我伸來,速度之快不亞於槍口的子彈,我閉上眼睛,以為自己完了……


    靖仔:“沈放!想什麽呢,現在不能慫!”


    我強迫自己睜開眼,發現自己身體已經退後二十幾米,靖仔用紅絲纏繞我的雙腿,是他代替我的意識將我帶出原地,水柱已經不見,而原先的地麵上,被剛剛的水柱砸出了一個深三四米的“隕石坑”。


    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靖仔,咱內息可沒多少了,畢竟不是自己的東西,用的就是快,你快縮回去吧,不然咱倆都得完。”


    這時,水龍卷又伸出三條觸手,準備將我包抄,靖仔將紅絲幾乎纏滿我的身體,向著三根水柱衝去,就在三根水柱的尖頭差那麽兩三毫米就要插進我的身體時,靖仔操縱我的身體後仰落地,然後雙手撐著地麵向後一推,將我整個身體拖向後方的安全區。瞬息之間,三根水柱來不及變化,直接插進地裏,如爆炸一般的劇烈聲響過後,地麵上又多了個深得發黑的窟窿。


    水龍卷沒停下,又是五根水柱朝我襲來,我的內息就快不到三成,雙腿已經發軟,失血過多的我身體感到發涼,算了,認了吧。


    靖仔:“水柱,那些水柱好像定住了!”


    我以為是錯覺,壯著膽子湊向前幾步看看,還真是定住了!


    五根水柱似乎正在融化,一個個都像是疲軟的小老弟耷拉下來,化為傾泄的汙水,攤倒在地表。


    我:“聽,好像有什麽聲音?”


    靖仔:“是絲竹之聲!”


    對,靖仔說的沒錯,更準確的來說,應該是二胡演奏出的旋律,是一首曲子,聽著很熟悉,不過感覺又有些陌生。


    我:“是斷邪曲!”


    雖說和南宮藜演奏的斷邪曲聽著應該是一樣的,但也許是換了樂器演奏的原因,這次的曲子,韻律少來些許婉轉抒情,反而多了幾分輕快奔放,奇怪的是,這旋律竟然是從水龍卷裏頭傳出來的。


    用二胡演奏的斷邪曲旋律愈發清亮,猶如奏樂之人就在耳旁,輕快的旋律讓人心神放鬆,剛剛緊繃著的神經不由自主的被曲子揉軟,心中的陰鬱也逐漸消去。


    斷邪曲的演奏還在繼續,推動水龍卷的妖風正緩緩停下,水龍卷內部的汙濁漸漸被淨化,裏邊的詭異熒綠光線也跟著暗淡。


    朝陽的光芒穿透了西南上空的烏雲,將一片碧空晴天還予山林,水龍卷在變得純淨無暇的那一刻,將照進去的陽光旋轉折射出七彩旋光。


    看到如此驚豔的奇觀,我心中的驚歎已是我無法用言語就能描述得出來的。也許這就是引蟲師這個行業所特有的奇遇。


    旋轉著的七彩光芒晃得我眼睛直迷糊,天空好像突然下起雨來,應是滂沱大雨,我閉著眼睛摸了摸身子,幹的,不對呀,剛剛明明已經晴空萬裏,哪兒來的下雨聲?


    雨聲很短,也就持續了四五秒,七彩光線在雨停的那一刻也跟著消失。我膽怯的睜開眼,發現水龍卷已不在,隻留下一地泥潭和一個深深的泥窩大坑。


    泥窩後邊,一棵樹的枝杈上,站著一個人,一個女人,穿著一件戶外粉色的衝鋒衣和一條黑色的戶外工裝褲。我警惕的邊走過去邊掃視四周,未等我靠近,女子已經從樹梢上一躍而下,毫無聲息的落在我的眼前。她左手攬著二胡,看材質應該是黃花梨做到,琴頭和琴弓的一段都雕著一個獸頭,像是龍,琴鼓不像蟒蛇皮或者烏梢蛇皮做到,看著鱗片大的誇張,倒像是鯉魚之類的,隱隱透出金屬般的深紅銅色。


    女子個頭並不高,細柔的烏發短不及肩膀,一雙大眼睛水靈俏皮,天生一張娃娃臉,圓圓嫩嫩的,微挺的鼻梁下,一張細膩紅唇。女子衝我甜甜的笑著,她不算美的驚豔,但細看之下卻有著一種無比的親切感,一種天生的俏麗從她身上由內而外散發出來。她那甜美的笑容給我心田潤澤了許久,讓我覺得就是那驕陽,興許也不過如此。


    女子先打破了沉默:“你好,你就是沈放對吧?我叫南宮萍,是來接應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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