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駱達師父當徒弟的這一年裏,見過不少異蟲,其中酒蟲見到的次數最多。酒蟲確實蟲如其名,對酒有著無法抗拒的熱愛,不過和怪哉蟲甘願死在酒裏不同,酒蟲更喜歡吸食帶有酒氣的血液,也就是吸食喝了酒的活物的血液,最好是人的。酒蟲會把卵產在陳年佳釀中,這種蟲子的卵細小如沙粒,可以在酒中待上千年而不壞。若酒水被人飲下,蟲卵很快會在人的肚子裏孵化,幼蟲會進入到人的經脈之中,而肝腎之脈絡控製人的欲望,酒蟲會在此脈絡中操縱此人的飲酒欲,不管此人以前對飲酒的態度如何,從此都會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酒鬼。


    被酒蟲控製的酒鬼和癮君子差不多,飲酒量會與日俱增,從每天二兩到每天三斤再到恨不得紮進酒池子裏,最多隻用十天。不過這些酒鬼不會馬上因為酒精中毒而死去,因為酒蟲會在他們體內不斷地吸食他們泡在酒裏的血氣,隨著酒蟲在他們體內日益發育,蛻變,酒蟲對這種帶酒味的血氣需求量也會愈發變大,它們會操縱酒鬼不間斷地飲酒,也就是一年吧,酒蟲幼蟲就會蛻變為成蟲,然後從被寄生者的三焦四海鑽出,飛往別處尋找配偶繁殖,然後死去,而那些被酒蟲寄生的酒鬼終究會因為飲酒過多導致內髒損傷,而血氣流失也會導致精魄受損,最終酒鬼們會不明不白的走向死亡,留下一個的嗜酒如命的“好名聲”。


    我第一次看見師父驅蟲,就是看他幫一個考古學教授驅殺酒蟲。這位教授的團隊在對一處東漢將軍墓地進行挖掘考察時,發現了一件保存相對完好且密封著的鎏金虎足銅樽,他們打開同樽蓋子後,樽裏醇厚的酒香頓時彌漫在墓室中,沒想到時隔近兩千年,銅樽裏竟然依舊盛滿著乳白的酒液。教授推測這古墓好比是個恒溫、恒濕的上等酒窖,古酒藏在銅樽中醞釀千年,想必風味舉世無雙,教授本來平日裏就愛小酌幾口,如今看到這稀世玉瓊,他忍不住用一根手指放在酒水中蘸了蘸,往舌尖上抹了幾滴,古酒帶著東漢的穀香,滋味綿厚幽長,雖隻是嚐了如朝露般的幾滴佳釀,教授已終生難忘。


    從那以後,教授飲酒日益海量,先是每日在家三餐就著酒下飯,再者就是工作時也忍不住來上幾瓶解解嘴饞,哪怕是和同事開會時,也要帶上個裝滿酒的瓶子去提提神,到後來,他也不管那酒是洋的還是中的,是黃的還是白的,隻要能喝,都買上帶走,家裏的繼續大都花在了酒上。


    我和師父被他學生帶去他家時,得知他媳婦因受不了跟酒鬼過日子,已跟他分居兩地,教授還由於飲酒耽誤了工作,被單位停了職。屋裏滿是發酸的酒氣,髒亂的環境散亂著各種空酒瓶子,教授躺在臥室床上,床上,床下,床底全是酒瓶子,有喝光的,也有準備喝的,他抱著個路易十三的酒瓶子,臉上的酒暈紅得發紫,身體骨瘦如柴,雙目凸出,憨憨的發愣。


    師父說教授體內的酒蟲已經蛻變為成蟲,待蟲子從教授體內飛出之日,就是教授殞命之時,五日之內必須做出屍香丹給教授服下,他才有救。


    屍香丹名字聽起來恐怖,其實製作起來不算難,但是必須要在被酒蟲控製的酒鬼所在城市周圍獲取材料製作,這樣做出來的屍香丹對這些酒鬼才有治療效果。


    黃昏是一天之中的陽中之陰的時段,在此時,取公雞一隻,給雞喂食葛根、白術、茯苓、山藥、白豆蔻、烏梅,於第二天的早上六點以前,也就是一天之中陰中之陽的時段,將公雞抹脖,把血放幹淨,然後埋入墓地的陰氣流通之道中。所謂陰氣流通之道,指的是墓地之處,在夜晚會聚集陰屍瘴氣,這種瘴氣比空氣偏重,會順著墓地的低處流動,這樣地麵上會形成一條肉眼看不見,但我們引蟲師能感知到的氣流通道,在第三天的子時,埋雞的地方會長出一種詭藍色傘蓋的蘑菇,這種蘑菇的傘蓋會附著一層層淡藍色的孢子粉,用鹿古片刮入沒用過的白瓷碗中,放入牛被宰殺時流下的眼淚,攪拌均勻,揉捏成藥丸,然後在天亮前給患者服下,再在患者床邊放一碗高度酒,離開時記得不要留除患者以外的其他人在患者房間內。待到天亮,七八點鍾的時候,打開患者房門,會看見酒蟲已自己掉進那盛著高度酒的碗中。


    當我打開那個教授的臥室門時,看見裝著酒的碗裏多了一隻白色的蟲子,白的跟蠶似得,身體倒像是竹節蟲,不過沒有腿,長短粗細如人的食指,一對透明的大翅膀可以像折扇那樣堆疊在身體兩側,頭部的一雙大眼睛又紅又亮,正斜眼看著已經恢複神智不再被酒蟲控製的教授。師父用火機點燃碗中的酒,藍紅相間的火焰把酒氣消耗掉的同時,也把碗中掙紮了幾下的酒蟲給燒成了灰薯條。


    師父說小區那些孩子肚裏的東西,是某種妖怪的內丹,不過和雪娘子的內丹不同,這種內丹裏麵存儲著那隻妖怪的體魄,所以是活的內丹,正是這種內丹操縱著那些孩子的神智。這些活著的內丹與酒蟲有著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隻能寄生在活著的動物體內,而屍香丹可以讓服用者身體短時間內產生一種隻有死人才會發出的屍氣,不管是酒蟲還是這些活內丹,都會被這種氣味欺騙,認為被寄生者已經死去,所以會自動沿著被寄生者的三角四海鑽出他們體內。


    這次被活內丹寄生的人數量太多,沒有二十幾隻公雞,十多斤藥材怕是弄不出夠他們服用的屍香丹。第二天早上,我和師父正打算讓辛田聯係一個養雞場的老板,讓他賣點公雞給我們,白鐵根打電話給辛田,說他們家的女兒白天亮失蹤了,我們三人急忙趕去小區,發現不隻是白家的女兒不見了,所有被活內丹寄生的孩子全都不知所蹤。


    這些不見孩子的家長,集體站在小區的公共活動區,像是被奪了魂,呆呆的站在那,嘴裏一直念叨著一句話:“來吧,我在一切開始的地方等著你們……”


    師父:“一切開始的地方?一切源於老場長掉進了被泥石流衝開的大裂縫中,林場!去林場!到大裂縫那裏去。”


    辛田無奈的兩手攤開,說:“現在去怕是有點難度,三年前林場破產,之後那裏就被三春地產開發集團給買下了,如今那裏已經被該集團改造成一個養生山莊,叫春景山莊,那裏是會員製,我們這些布衣百姓是不會給進去的”


    我:“先去再說,救人要緊。”


    我們坐著辛田的小皮卡,一路開去春景山莊,山路雖然已經鋪上水泥路,但依然如預想中那樣蜿蜒起伏,路上我們的小皮卡不時地被幾輛百萬豪車超過,看來春景山莊的會員製生意做得還是很不錯的。


    現在這個社會,越是有錢的人就越喜歡貼近自然,這個山莊充分迎合了富豪的這點消費心態,整體裝修以原木搭建為基調,用不規則的火山石加以堆砌,修建了一棟棟兩層到三層北歐簡約風的別墅。進去大門則是保留了當年林場的水泥鐵框門,門頭簷頂上是用紅漆鐵皮焊成的“春景山莊”這幾個字。我們的車剛到大門口,就被一個穿著酒店深藍色製服的年輕女經理攔下。


    “請問是三位是駱達先生、沈放先生和辛田先生嗎?”女經理用專業而友善的語氣問我們三人。


    女經理確有幾分姿色,辛田看著她,露出一口大白牙,殷勤地連說三聲:“對,對,對。”


    女經理讓我和師父先下車,然後指引辛田把車開到停車場,辛田把車開走後,她帶著我和師父步行走向一個可以在林場保留下來的廠房。


    當女經理命守在廠房鐵門兩側保安打開鐵門時,我們看見室內空蕩蕩的,基本上沒有擺放任何多餘的物品,隻有一條離室內中心偏左的地下入口,入口不算寬,大概兩米左右,高度不到兩米,旁邊停著一輛敞篷的怪車,車的四個輪子很大,接近越野車的車輪,外觀看起來像一輛阿姆斯特朗停在月球上的登月車。


    女經理走過去坐在駕駛位上,再次“友善”的請我和師父上車,我倆恭敬不如從命,坐上“登月車”後,女經理熟練地把車開進了那個通往地下的入口。


    通往地下的路應該是用某種防滑材料製成,雖然坡度將近六十,可女經理開的車卻如履平地。車行駛了十分鍾,我們突然感到一股寒氣直滲皮膚,越往地下深處行駛,寒氣就越強烈,溫度也就越低。


    “現在這裏確實有點冷,不過兩位不用擔心,先忍一忍,到了下麵就暖和了”


    雖然女經理自信的安慰著我和師父,可我們已經被這古怪的寒氣擾得直打哆嗦,眉毛、劉海和衣服上都掛上了冰晶。師父閉眼凝神,用內息控製體內核心熱量,以免熱量流失太快,可我目前還做不到這個程度,沒法子,我隻好把雙手死命地往左右的袖口裏塞,此時,我看到路邊兩側的石壁也都已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真的無法相信到了下邊能有多暖和。


    又過了十分鍾,一陣陣幹燥而柔和的暖流從斜坡深處傳來,登月車也開到了斜坡的盡頭,那裏鏈接著一條與地麵平行且開闊向前的路,暖流就是從這條看不到頭的路傳來。和斜坡上的路不同,這條路完全沒有修繕過,甚至可以說這根本不是路,凹凸不平的路麵上全是開裂的石尖,可登月車行駛起來依舊如履平地,我低頭看了下車輪,才發現原來這輛車現在根本沒有在行駛,而是飄在低空中與路麵平行的滑行前進。


    師父大笑道:“哈哈,上靜下動,上窄下寬,上陰下陽,這地方是難得的泰風穴!”


    我:“泰風穴?啥意思?”


    師父:“六十四卦裏有一卦名為泰卦,此卦乾在下,坤在上,地氣上升,乾氣下降,有地氣居於乾氣之上,陰陽交合而同泰之意,是上好的一卦,而此地的地勢氣脈與泰卦相似,上邊的路又斜又窄,有凝而不動的刺骨寒氣,下邊的路寬而長,有柔和溫綿的暖流浮動前淌,正應和了泰卦的卦象,寒氣為陰,暖流為陽,兩種氣流在這裏相遇,如陰陽互相交合一般潤澤萬靈,古代練氣士把這種洞穴稱之為泰風穴,認為這裏是修仙問道的好地方,萬裏挑一的福地洞天。”


    修仙問道?這裏應該就是白鐵根說的大裂縫,老場長當年從這掉下去,估計就是被這股暖流所救,說不定也是在這裏遇見的景嚴由,難道說這裏真的仙人,是他收了景嚴由為徒,助他成妖?


    車被暖流帶到一處懸崖底下,暖流逐漸下沉,車輪也隨之得以重新接觸地麵,不過女經理並沒有繼續開多久車,而是把車停在了暖流消失的地方,這裏長著一棵樹,一棵巨大無比的樹。巨樹的主幹如古寺的玲瓏塔那般粗壯,上麵有著清晰的直條紋,數根仿佛是數十條比人腿還粗的根係,巨蟒蟠龍似地插入地中,半球型的樹冠直通懸崖之上的一線天,枝條上長滿了應著春季的翠綠繁葉,梢尖上的紅芽兒是這棵樹最好的身份證明。


    “椿樹!這麽大棵!”,我驚歎道。


    師父:“這棵椿樹有幸長在這泰風穴中,得陰陽交合之精氣滋潤想必已有幾千年,它已不是普通的椿樹,是神椿木!”


    這就是八千年春,八千年秋的神椿木?莫非這樹就是再次修行的“仙人”?


    我看到神椿樹的主幹上豎著一條梭型裂縫,裏麵似乎有東西,可是我用內息無法嗅出是何物,我想走近些看看樹上那個裂縫裏到底有啥。


    “沈先生,站那兒就好。”女經理下車後,用溫和的口吻阻止了我的腳步。


    “嘿嘿,我就過去看看,放心,隻是看看,幾秒就好!”,我是故意這麽賤兮兮的說,為的是想看看這充滿了陰謀的氛圍到底會發生什麽唬人的怪事。


    “站那兒!”,女經理終於露出真性情,她身上莫明流出一股嗆鼻綠色的臭汁,如臭蟲被抓時用來逃生而分泌出的臭液。她身上流出的臭汁越來越多,黏糊的液體幾乎遮住了她原本俏美的容貌,讓她看起來像被潑了綠油漆的女鬼。


    很快,我和師父就知道了這些臭汁的用途,那就是從懸崖頂上引來了一群螞蟻,噢,不對,哪有摩托車那麽大的螞蟻,我去,那些蟲子既像蜘蛛又像蜈蚣,身子兩側至少有分別至少有十二三條細長的黃足,一個個揣著鼓鼓囊囊的黑肚子,順著崖壁,朝懸崖底下爬來。


    我才想起來這些蟲叫啥,大喊到:“蚰蜒!是蚰蜒!”


    師父嫌我不夠淡定丟了引蟲師的麵子,對我嗬斥道:“少他媽的大驚小怪,看你那慫樣,像我帶的徒弟嗎!”


    我也不想,誰能想到這輩子能看到那麽大的蚰蜒,這蟲子北方居多,普通的也就獨角仙那麽大,我記得它們愛吃小強,可是就算吃了一卡車小強也不至於長這麽大吧?


    “行,可以了”


    女經理輕聲地對這群蚰蜒說完,身上的臭液頓時停止了流動,這些大蟲子聽話的停下密密麻麻的腳步,趴在距離我們十米左右的崖壁上,女經理抖了抖身子,竟然從頭發到衣服,又恢複原貌的幹淨。


    我的內息感知到了這些大蚰蜒的肥肚子裏,裝著的正是失蹤的那些少年,不過至少到現在他們都還活著。


    師父邊警覺地看著這些大蟲子,邊對女經理說:“老場長,直接說說你到底想幹啥吧,這樣省事兒點。”


    什麽?這女經理是老場長?怎麽可能?!在白鐵根的舊照片裏,老場長怎麽看著也有五十了,現在怎麽說也應該是個年過古稀的老者,而眼前的女經理頂多和我一邊大,再說了,這兩個人的五官三庭一點兒也不匹配。


    女經理從衣服裏拿出一個粉底盒補了下妝,說:“駱先生真不愧是特級引蟲師,化嬰術果然騙不了你,不過你也不是我以前帶的員工,不用叫我老場長,重新認識一下,我姓佟,佟秀春。”


    師父:“你知道我們的身份?”


    佟秀春:“辛田那孩子調查安置小區的動靜大了點兒,不過我沒有為難他,隻要他願意配合,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在我這都不會是問題。”


    我:“辛田這叛徒……,師父,化嬰術是什麽?”


    師父:“就是畫皮,將活人的皮完整的剝下,要在對方活著的時候剝取,然後當衣服穿,每日以嬰兒屍油抹於皮上保養,不過一張人皮最多隻能保持一年。”


    我對佟秀春說:“一年……距離你離開林場已經二十幾年,你豈不是殺了二十幾個人?”


    佟秀春有一次露出平和的微笑,對我們說:“白鐵根應該跟你們說過我的為人,我像濫殺無辜的人嗎?每次我都是找到那些意欲尋死的孩子,她們都是長期被心理疾病痛苦折磨著的可憐孩子,我幫她們解脫,她給我們俏美的麵容,彼此受益。”


    我:“你們?”


    佟秀春解開工作服和裏麵襯衫的扣子,她白淨平坦的小腹上突然自動凸起,長出另一張臉,不過不是人臉,而是蚰蜒的臉,隻不過臉型似人。


    這張蟲臉看著我和師父,用帶著呼呼嘶嘶的語音說:“我也介紹一下,在下景嚴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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