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潺潺、仿若在造一個避世之夢。我撐著傘,拖著行李,沿碎石小路向村內行進。沿途不時可以看到廢料、被閑置的藝術裝置等,一時間,我竟難以分辨哪些是垃圾,哪些又是藝術品。


    兒時的幻境轟一聲闖進腦子裏,我想起那些住在城中村的日子,生活中盡是低矮的房屋、破舊的街道,還有雨季來臨時垃圾發出的腐爛味道。天空總是灰色的,難有放晴之日,而遠處的樓房卻一天比一天高了。後來我離開了兒時居住之地,到了大城市工作,把自己的軀體塞入老破小或高檔寫字樓,生命中仿佛一再出現夾縫,告訴我,這都不是真的。


    每年的十月,村子裏熱鬧非凡,像是一個移動的夢境,但十月一過,遊客與藝術家一同撤走,這裏則變成了乏人問津的荒地。抬眼看,前麵是綠油油的茶田,在雨水的洗刷下泛出茶香,世界像是浸泡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杯中。我是特地過來訪問翟靜的,她長我十六歲,是一位知名的雕塑藝術家。在少女時期,她便聲名遠播,坊間稱讚她為“少女女媧”。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她的樣子--一張黑白的照片,少女坐在一堆裸露的白色男體雕塑之間,她穿著黑色的背心,披肩長發,眼神犀利得像一隻在草原上空翱翔的鷹。後來我才知道,在人群之中,這樣具有攻擊性的女人少之又少。再後來,少女斂了鋒芒,棄掉才華,嫁給老師,成了孩子的母親。此後的數十年,她不再觸碰雕塑,而是變成了圍著孩子轉的婦人。


    我不打算立刻奔赴目的地,我還沒有做好見翟靜的心理準備。不遠處,一個木製的咖啡館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杯冰拿鐵,謝謝。”我點了杯咖啡、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順便理了理被雨淋濕的衣裳。等咖啡的過程裏,我開始東張西望, 很快被牆上的一幅藝術海報給吸引了-海報的中央是一件瓷白的雕塑品,看不出到底雕的是什麽,隻覺得形狀古怪,令人不寒而栗。想來,這是去年十月的活動了,隻是咖啡館的主人並沒有將牆上的海報撕下來,覆蓋別的東西上去。


    “您認識翟靜嗎?她是不是經常過來?\"出於職業病,我總是想在采訪本人之前先采訪事件相關的周邊人員。我想知道,這些跟翟靜生活在一個村子裏的人, 究竟是怎麽看待這位隱世藝術家的。


    “她蠻好說話的。”咖啡店老板笑了笑,打開電腦上的音樂,播放起來,是古典樂。在另一麵牆上,我看到了店主和其丈大環遊世界的圖片,他們把世界地\/圖放在照片的背後,把自己的照片釘在每一個去過的國家位置上。在來之前,我曾在網上看過有關這個咖啡館老板的簡介,說他們是香港人,在世界跑了一圈後,想安定下來,先是去大理住了三年,後來覺得大理的人太多,氛圍浮躁,於是便來到了這小小的浮雲村。傳說很久之前,這兒無人居住,某一年逃荒之時,浙江一個村子的人全部逃了過來,看出這裏是塊寶地,適合種植茶葉,於是便留了下來,繁衍生息,世代以種茶販茶為生。


    朝窗邊靠了靠,咖啡味和茶味混在了一起, 遠處,在茶田的最高處,聳立著一個白色的裝置物,它的身體是鐵質的,四隻灰色的鋼柱腿紮進大地深處,它的頂上像一朵白色的雲,自然而然地朝外膨起。“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朵雲”,我不禁想起了翟靜的個人雕塑首展。還記得看展的那年,我隻有十多歲,第一次隨親戚來到龐大的首都。在那個由舊廠房改造的闊形空間裏,翟靜的作品以鬆弛的姿態排布開來,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隻雕塑出來的病床,用鋼絲懸在半空之中,那時,我被這種隱約透露出來的死亡氣息而震撼, 不斷猜想藝術家本人的樣子。


    “像是落在地上的一朵雲”是翟靜在公開場合的首次亮相,在那之後,她又相繼推出了“隱身術”“造夢機器”等個展,都取得了不俗的效果。她也曾以駐地藝術家的身份遠赴柏林, 在歐洲生活過一陣。在翻閱資料的過程中,我被翟靜的創造力與才華所打動,然而,自2009 年後,她的創作圖譜發生了斷裂,此後的十多年間,她再無作品聞世。這期間,常有人登門拜訪,試圖窺探她的生活隱私,但被她一一拒絕, 等她再次出現在公眾麵前時,她已經是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形象。


    我打開電腦,點開名為“翟靜”的文件夾, 圖片和文檔一同撲了出來,這些仿若碎片般的


    東西究竟是否可以給采訪指明一條清晰的路呢?在這個文檔裏,我還建了一個名為黑匣子的文件夾,裏麵全是翟w靜前夫尹鵬的作品。


    尹鵬最初是一名高校教師,後來變成了攝影師,他把攝影機對準了自己的家庭與私人事件,相機裏拍攝的多半是翟靜的生活照--女人叉腰大笑的樣子,女人哭泣的樣子,女人分娩時的狀態,女人陷人抑鬱症的狼狽模樣……所有翟靜費心費力掩飾的東西全在尹鵬的照片中成為公開的秘密。這些照片被盡數收入尹的個人作品展中,放在各種美術館及高檔畫廊做陳列展覽。我一瞬間感覺到權力的交換,攝影機像一個監視器,又像是一柄刀,架在翟靜的脖子上。我不忍仔細查看那些圖片,而那些圖片又是更充分的材料來源。挖掘是使命,但沒有底線地挖掘隱私則是對新聞道德的破壞。我關上了黑匣子,推開了窗,想透口氣。抬頭的瞬間,我再次看到了那個浮在茶田上的白色裝置物。


    “那是什麽?”


    “大地之燈。”咖啡師緩緩說,“翟靜的作品。”


    離開媒體業後,我過上了四處遊蕩的生活。 說好聽點是奔赴自由,說難聽點則是社會閑散人員。我的物欲不高,日常開銷極低,缺錢的時候我便找點商業稿件寫寫,其餘的時候我就在大街上到處亂晃,寫一些不能換來錢財的古怪文字。采訪翟靜並非出於合作方需求,完全是我私人的決定,我沒有想過這篇稿子會寫成什麽樣,甚至於,我並不確定這次的采訪能否變成一篇供人瀏覽的稿件。生活中到處都充滿了誤讀, 我想要做的不過是撥開遮在翟靜身上的迷霧, 還她一個公道。但這樣的想法也充斥著太多的自以為是。當然,在此之外,我還有一些私念。


    在民宿放好行李,洗了把臉,鏡子裏的自己比剛畢業時蒼老了許多。這些年,我去過許多不知名的村子,踏進過許多危險地帶,吞咽過諸多無法被公開的恐怖故事,那些流經我身體的秘密最終化為了素繞在頭頂的瘴氣。我擦幹了臉、塗了點水乳.化上口紅,盡量讓自已看起來職業一些。


    翟靜的工作室就在距離民宿約六百米的地方、那是一棟兩層高的小院子,我看過外觀圖、 方方正正、但又略有造型,宛如一隻隨時會被打開的化妝盒。


    雨已經停了,我換了一雙黑色的球鞋出門、 屋外盡是潮濕的草木香氣,在這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不禁覺得一切都變得輕鬆起來。走了一陣,我發現路中央停著一隻破損的鋼琴,鋼琴上的琴鍵已經缺失了一大半,腳也歪了,它就那麽立在道路的中央,仿佛在跟誰求救。這是誰放在這兒的?是誰扔的垃圾呢?正在這時,我聽到了一陣悠揚的音樂聲,自前麵的建築物內飄蕩出來,我注意到,那正是翟靜居住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氣,按動了門鈴,很快,一襲黑衣的女人便走了出來。她的笑容和善開朗,完全不像她的衣著那樣拒人於千裏之外。我想起一個設計師在書裏寫:“黑色是你不打擾我,我也不會打擾你。”喜歡黑色,不是出於冷酷,而是出於對自我的保護。


    因為一早就約定好要見麵,所以翟靜對我的到訪並不感到意外,她很熟練地為我泡茶,並準備了一些中式茶點,放在小木桌上。我有些局促, 施展不開來。即便已經見過許多所謂的大人物, 但看到童年曾欣賞過的藝術家時,我還是覺得自已有些羞澀。我像是懷抱著一個易碎的瓷瓶,想向世人展示它,又害怕不小心打碎了瓶子。


    開頭永遠是這樣,先東扯西拉,聊點別的, 天氣或者食物,再然後,逐步靠近,談一談親人或者朋友,最後,再把自己要說的核心問題,按照順序,有節奏地一一拋出。並不需要跟每一個采訪對象成為朋友,但在某一刻,你們必須看起來很熟,這樣才能拉近心理距離。


    翟靜斜倚在黑色的沙發上,近看如一幅油畫,她的眼神深邃,仿佛藏著很多的故事,她的眉心有顆痣.透露春股奇異的神性,我和地聊起了此地的雨季、章姨的木他食物以及村口那問咖啡館,最後、我將心中的時針腹向正位, 順便打開了隨身攜帶的錄音筆


    “製作大地之燈是出於什麽裏機呢!\"


    “我還以為你會問點兒別的。“翟婚笑了笑。 蛇一般瞬間閃身,滑到了沙發座裏,她空洞地望著窗外綠色綿綿的小院景色,開始複述那段過往。雖然已經在之前的報道裏無數次看過有關這段經曆的記錄,但經她本人親口說起,仍不免覺得心緒起伏。


    在那架航班失去消息的第七年,翟靜終於意識到兒子可能永遠回不來了。那個秋天,丈夫找到了新歡,她搬離了舊日居所、開始了獨居生活。她發現自己失去了生活的信念,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她想找份工作,但每次做了幾天,便被人勸退,因為人們說她什麽也做不好,好像時時刻刻都在走神。長時間缺乏與社會的接觸,反複陷在痛苦的婚姻生活與失子之痛中,她產生了強烈的情緒問題,去醫院看過精神科醫生,也不停吃藥,但失眠還是整夜整夜困擾著她。睡不著的時候,她依舊強迫自己閉上雙眼,一閉上眼,總有一架白色的飛機在腦海中起起落落,她反複想起那日送兒子去機場的情況,甚至能想起些毫無意義的細節,比如掏荷包時掉落出來的餐巾紙, 比如因為大雨差點兒趕不上飛機、許多年來,她一直困在這些細節與造物主的玩笑之中,無法解脫。黑暗中,她感覺自己的手在空中漂浮著,她看到了窗外飄蕩的孔明燈,水母一般遊向黑暗的夜空之中,她懷疑兒子也變成了水母的一種,在海洋中飄著,飄著,不停遊,遊到了一個她無法發現他的角落。這便是概念的最初構想,那之後,她像指揮家一樣將這些無序的念頭-歸位,然後在某個清晨,完成了“大地之燈“的設計圖,並參與了那一年的鄉村藝術共創。


    “你聽過地母的故事嗎?“雀靜看著我說,“凡掌管孕育的,都叫大地母親,我想的是,母親就是一道光,落在地上,孩子會找到回來的路。”


    我點點頭,想著該如何回應。過去的工作裏,我常接觸各種各樣不幸的事件-從樓棟墜落的空調外機安裝工,地震中失去親人和雙腿的駿重,夜間開著大貨車不禍身的機·………這些苦難落成白紙黑字的報道,最終變成字符,跳進我的心裏,組成一道無法彌合的傷口。工作裏的負麵情緒不斷吞噬著我,讓我覺得自己對周遭的世界無能為力。


    不知道為什麽,我又想起了路邊那架破損的鋼琴,開始魂不守舍,幻想和那鋼琴有關的一切--會否在附近一個隔音極強的宅子裏, 發生了一場夫妻或父子之間的爭吵,暴虐的父親砸壞了鋼琴,最後全家人像無事發生一樣, 合力將鋼琴抬出,扔到路邊,以此當作這家庭暴力的證據不複存在?我這般精神恍惚的模樣很快被翟靜識破,她側著腦袋問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一邊搖頭,一邊尷尬笑著,解釋了來時路上所看到的一切。


    待我說完,翟靜說了聲稍等,五分鍾後,一個修理工模樣的男人在玻璃窗外朝裏招手,翟靜跑了出去,然後示意修理工和她一起合力將鋼琴抬進來。我就這麽在旁邊癡癡看著,看著翟靜像一個急診室的護士,將這個瀕死的鋼琴給弄回了屋子裏。鋼琴的全身散發著一種木頭潮氣,裏麵的大部分零件都損毀了。我正想問翟靜打算做什麽,她卻指著一個地下倉庫,讓男人把東西抬進去。男人做完這一切,笑了笑, 收下了翟靜給他的錢。


    “我能進去看看嗎?”那地下室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趿拉著拖鞋,跑了過去,地板有些濕滑,我險些摔倒。在那個通向地下王國的樓梯處,我看見裏麵傳來微光,一堆雜物淩亂地擺放在裏麵,在正中央的位置有一個坐著的人形雕塑。起初,我駭了一跳,因為那雕塑過於栩栩如生,但湊近了瞧,那雕塑根本沒有五官,一切都是模糊的。“這是什麽?”我問了一聲。翟靜走過來,用雙手撫摸著那張沒有五官的臉,輕輕說,那是她兒子的樣子。多年來,她一直尋找一種方式來摧毀記憶,走出傷痛,但時間久了,她發現記憶以更深刻的方式印進了她的腦子裏。她以為早已忘記兒子的臉,但其實全都記得。這幾年,翟靜鮮少出現在公眾麵前,她迷上了拾掇舊物,讓舊物煥發新生。氣氛漸漸輕鬆起來,我開始思考如何聊一些更深入的話題。在我麵前,那些早已擬定好的采訪提綱仿佛是泡了水,變成了渾濁一片,我沒法按照既定順序,一個一個將它們拎出來,其實我繞這麽大圈子,隻是想問出那個核心的問題,可身體仿佛被裝了一個啞鍵, 我始終問不出那句話。


    在來之前,我去看過翟靜前夫尹鵬的個展, 那是一個名流雲集的開幕式。我穿著一條皺巴巴的黑色吊帶裙,站在一邊,窺視著談笑的眾人。 整個會場的主色調是黑白的,其餘點綴了些許紅色,來的人也大多穿著素色的衣服,黑色西裝, 或者白色襯衫等。開幕式上最大的一幅畫就是翟靜的照片:半裸,腰間係著黑色的薄紗,眼神空洞探向前方。我看不出藝術,隻看出恐懼。女人扭動的形態仿佛一條受到驚嚇的小蛇。尹鵬站在人群中央,興致勃勃介紹著這幅作品的來源, 說那時他們一家人沉浸在兒子失蹤的巨大痛苦之中,他不知道怎麽辦,隻能用這種方式記錄下生活細節。聊天的時候,尹鵬不遺餘力地將翟靜塑造為一個瘋婦,他說她無法控製情緒,是一個破壞狂,會打碎所有的家具。他本來養了一隻貓,但由於翟靜每天都發出尖叫,所以被迫將貓送給了別人,而起初,他想養一隻貓,就是想安慰翟靜的。周圍的人一邊感歎,一邊假裝沉思。


    在尹鵬向著所謂的藝術中心發展,認識了越來越多名人時,翟靜則提了箱子,割斷了和外界的聯係,住進了這個邊緣化的小村子裏。她放棄了她原本擁有的,開始徒手建立新的生活,這個過程想必漫長又苦澀,但她隻字不提其中的痛楚,而是安靜地同我分享在這兒感受到的自然之樂。


    “聽說你不用微信、微博,完全在社交網絡上隱身了。”


    “嗯、有時候我覺得,不是我選擇了雕塑. 是雕塑選擇了我,我可以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耗在這件事上。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閱讀, 我並沒有工夫去關心網上發生的事。我知道他們都怎麽說我,但我不在乎。”


    “你不恨他嗎?”我不想說出那個男人的名字,所以使用了一個模糊的人稱代詞。


    翟靜雙手摩挲著荼盞,蹙眉沉思了一會兒,接著抬起頭,望著我說:“人與人處理記憶的方式不同,有的人選擇切割、遺忘,就像是清理電腦內存,全部拖進垃圾箱,然後一鍵清除, 但有的人不一樣。就像我,無論怎麽做,那些記憶都完好無損地留在我的腦海裏。”


    一聽到“記憶”二字,我體內的時鍾仿佛被喚醒,感到下體淌出了溫熱的液體,不用想,那是血。來不及說對不起,我衝進了衛生間,拉下褲子一看,果然是紅色的一片。一年前,我經曆了一次流產,那之後,身體總是虛弱,月經時常不準。與身體情況一起下墜的還有精神狀態, 我變得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在外坐地鐵時,常坐過站。朋友和家人安慰我,你還年輕,來日方長,養好身體,你還有許多好機會,可我卻覺得一切仿若預言,好像是在提醒我,事情並非你想象中那樣簡單。也就是那時,我跟了很長時間的項目出了問題,那個曾和我在火鍋店裏一起飲酒、痛哭的女人選擇在一座遙遠的北方小村子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還好嗎?”


    待我出來後,翟靜立刻塞了一包衛生巾到我手裏。我點點頭,道了一聲謝謝。


    流產所引發的傷害是持續性的。那次意外後,我變得患得患失,對一切不確定的事都產生了恐懼。我跟新婚僅半年的丈夫離了婚, 同時辭了職,開始過一種居無定所的獨居生活。旁人都說我是發了瘋,隻有我自己清楚, 我是在尋找答案。


    入夜,我躺在民宿的小床上,看著遠處“大地之燈”發出的白色暖光.它看起來薄薄一片, 隻能照亮周圍小小一方區域,但這片土地又好像必須有了它,才有一絲希望。


    我把毯子鋪在膝蓋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找出很久之前沒寫完的一篇稿子,裏麵記錄的是一個失獨母親的故事。那個女人的孩子在某個傍晚,迎著夕陽,從教學樓一躍而下,兩年之後, 這個女人死在了一座北方的小村子裏。那一年, 我持續跟蹤著這個事件,找不到任何的辦法解釋這悲劇的一切。像是種下了樹苗,樹苗又被人拔出,所有的努力好像在頃刻化為了泡影。我在一個像今天一樣多雨的天氣裏,拜訪了女人死時所住的居所,那兒和這裏一樣,遠離城市喧囂,有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樸素習慣。記得打開那個房間的那刻,一種腐臭味湧了出來,裏麵還保持著女人死時的狀態,隻是東西都搬得差不多了,隻剩一個桌子和一張小床。我仔細看,發現這個房子的窗戶被海報給遮住了。我想象著女人在暗無天日的房間中不斷哭泣、沉溺於往日回憶之中的樣子。


    我將一切歸因於記憶,想著這世上要是能真發明切割記憶的機器就好了、那樣人便可以將痛苦的回憶斬去,隻保存人生中甘甜、美滿的片段。


    那之後,我的生活像是駛人了混亂的車道, 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回到正軌。關於未來的生活,我和前夫產生了分歧,他期待有兩個孩子, 最好是一男一女。而我則對未來憂心忡忡,我總是在深夜幻想著被我耗盡心血撫養長大的孩子在某一刻遇到了意外,就像是翟靜放棄了十多年藝術生命去養育兒子,兒子卻在那次奇異的空難事件中失去了蹤影。


    “都是偶然事件,你懂不懂?大部分人都不會遇到那些事的。”


    “可是我無法假裝那一切從未發生。”


    前夫覺得我瘋了,到處編造謊言將我描述為一個神經失常的瘋婦。他和我從事同種職業,最初我們是因為惺惺相惜走到一起去的,但這幾年他逐漸產生了變化,並認為我把一切看得過於理想化,所以使自已陷入了某種思維陷阱之中。


    離婚之後,我變成了一個“無業遊民”,前夫則考上了編製,進入了一家較為穩定的本地媒體。年輕時關於世界的想象終於變成了一張無法黏合的碎裂地圖,我們站在陸地的兩端,中間是一條巨大的裂隙。那之後,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他的消息,偶爾,我會回想起剛認識時的美好,我們一道出去采訪,周末則到各種公園裏散步、遊玩。 某日,我坐公交車坐過了站,來到了一座郊野公園。我突然想起這就是我們決定成為戀人時來過的地方。我獨自走了進去,門口有一個倒在地上的廢置燈牌,燈牌上寫著“螢火之夜”。那年的夏天,我們置身於點點星光之中,彼此都對未來抱持著美好的幻想,而如今,我踏進去,隻看到螢火蟲的屍體。一位老者走過來,告訴我,這種活動是不祥的,螢火蟲不能在強人工光照下生活,但那些來玩的遊客又必須在有人造光源的地方,才能行走。我忽然覺得記憶發生了扭曲與混亂,當時的感受明明是美好,為何現在隻剩下惡心?


    房間很悶,我打算出去走走,透口氣。來到樓下時,前台的小姑娘衝著我笑了笑。我剛想跟她打個招呼,她忽然從櫃子裏取出一盞可以手提的燈,交到了我手上。我道了聲謝,打算跟她閑聊一會兒這裏的生活、來往的旅客,但突然發現她是不會說話的。來的時候,我很自覺地拿出了身份證,她當時也沒有說話,就是迅速地用電腦檢查我的訂單信息,然後給我房卡,告訴我房號。而現在,我才陡然發現,她能聽到我說什麽, 但隻能用手勢和紙筆來回應。她在紙上寫:“出門小心,盡量早點回來,有事情打電話聯係。”紙上麵留了兩個電話號,一個座機,一個手機。


    我把紙條塞入口袋裏,拉上拉鏈,出了門。


    外麵的路燈也暗,幸好我手裏還有一盞燈,能照亮前行的路。我跟著導航,朝大地之燈的方向走,想要去看看夜晚的茶田是什麽樣。走了約摸一刻鍾後,我來到了茶田邊。附近頗為靜謐,讓人感覺身心放鬆。晚風撫著臉,溫溫柔柔。我找了個椅子坐了下來,椅子上方有一個可遮陽也可擋雨的棚。坐了一會兒,一個奇異的念頭抓住了我,為何不翻過茶田,上去看看呢?這個念頭揪著我,讓我浮想聯翩。我拿起燈,緩緩往山上進發。一個人的路總是看起來凶險無比,沒有同伴,沒有人護著你,你也不知道前麵究竟有什麽。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很興奮,甚至歡快地想跑起來。為了方便遊客上下,中間是修有石梯的,盡管台階上還沽著未幹的雨痕,但我三步並作兩步,爬得飛快。爬著爬著,我感覺隻有自己的心跳跟隨著自己,其餘的一切已不重要。但就在我興奮得想要大喊一聲時,我忽然聽到茶田間有輕微的響動,我拿著手提燈一掃,一幅詭異扭曲的畫麵暴露在我的麵前,但旋即,一切打散,我都不清楚我看到的場景是否是真的--一隻黑皮小蛇正在吞咽一隻鳥蛋。蛇的頭部被鳥蛋撐得巨大,蛇的眼因此也呈現出脹滿的狀態。我覺得又惡心又恐懼。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蛇已經藏進茶田,消失不見。我也不管不顧地撒開腿,朝茶田下方跑。來時的快樂已經完全被恐懼取代,我隻想回到整潔幹淨的民宿裏,裹在被子中聽舒緩的音樂。


    跑出了茶田,累得脫力,但仍不敢鬆懈,鑽人小巷後,依然害怕後麵有追兵,不時回頭張望,就這樣,猛地撞上了一個人。是翟靜。她將我擁入懷中,帶我回到她的宅子,問我發生了何事,我將蛇與鳥蛋的事一一道出,她輕撫著我的肩膀說,沒事的,那邊的蛇多半是無毒的, 她之前也遇到過,第一次也是嚇得半死,後來便習慣了。蛇是怕人的,在蛇眼中,人才是龐然大物。


    恐懼感還沒有離開我的身體,我還在想著鳥蛋的事,模模糊糊的,我總覺得那隻小鳥已經被孵出來了,它露著半隻腦袋,興奮地望著這個新鮮的世界,可下一秒、那蛇尖利的牙齒便刺人了它柔軟的軀體之中。


    “就是得習慣,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


    這句話,其實我已經從各類療愈書籍中見過一萬次。從前我嗤之以鼻,現在卻覺得似乎有那麽幾分道理。隻是道理是道理,如何能真的放下,卻是一個永恒的難題。


    忘記了在哪兒看到的一句話,說曆史已經進入垃圾時間,人類又將墮人新一輪的災難之中,過往的經驗教訓並不會讓世界變好,而是新一輪墜落的加速器。這種悲觀的觀點挾裹著我, 讓我一直懷疑自已在做的一切事情的意義。就在我又開始迷惘沉思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哆” 的一聲。隻有這個音符,沒有其他旋律。抬眼看, 在客廳的角落,那架曾經負傷的鋼琴如今長出了手臂,不是形容詞,而是真的手臂,柔軟得像是人類懷抱那樣。翟靜告訴我,鋼琴已經壞了, 隻能發出一個音,她把它變成了一張小小的桌子。她想,無論如何,這架鋼琴都曾陪伴過某個人或某個家庭一段時間,她把鋼琴壞掉的部分重新拚裝出來,拿一些剩餘材料做出了兩隻“手臂”。我走了過去,站在那架鋼琴前,忽而覺得一切好像又有了那麽一絲希望。


    翟靜越是表現得和善、溫潤、有力,我便越發覺得自己無法完成這篇稿件,倒不是前期資料準備得不足,又或者筆力不濟等簡單問題, 我擔心是自己的力量過小,無法與龐大的輿論做對抗。在網上,尹鵬的個展裏展出了翟靜的大地之燈的攝影版,擺放在大型美術館的正中央位置。城中的時髦青年都熱衷於去那兒打卡,站在接近三米高的畫布前,人就仿佛是真的來到了浮雲村。反正都是拍照,有沒有去過也並不重要,拍得好像真的去過就已經達成了他們的目的。


    “想不想去看螢火蟲?”翟靜建議道。


    螢火蟲喜歡棲息在潮濕、溫暖、多水的環境, 這一片溝河便是他們的最佳棲息地。翟靜在前麵走著,身體仿佛沒人雜草之中,我在後邊緊緊跟隨,想象這是個螢火飛舞的異世界。翟靜說,很小的時候,她就住在一個常能看到螢火蟲的村子裏,她那時不知道這是一種昆蟲,以為是一種秘術。大人們哄她,說這是人死後化為的鬼火,她一開始很恐懼於這種火光,但漸慚地,便也習慣了。


    繼續朝前走,往昔記憶在螢火蟲的暖光下逐漸複蘇。那些或混亂或暴力的景象構成一道迷霧,讓我不敢再朝前走。我拉住翟靜的衣袖,說出了那句藏在心底許久卻始終不敢道出的冒犯之語:“你會不會在某個時刻,產生自毀的衝動?”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我左顧右盼,想著怎麽逃走,這時,荷包裏的錄音筆掉了出來,翟靜幫我拾起,在交給我的過程裏,我不小心誤觸了一個按鈕,緊接著,一切開始失控-錄音筆裏麵淌出一段音頻,說話的人是尹鵬,他正用得意洋洋的語氣評價著翟靜,說翟靜已經失卻了藝術家的靈氣,每日就知道和一些垃圾裹在一起,這樣, 永遠都做不出偉大的作品。我連忙按下暫停鍵, 將錄音筆關掉,漆黑的夜裏,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壓力與恐懼。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采訪的混亂,平時我都是將問題一一羅列好,有序問出,可麵對翟靜,我既像是麵對一個師長,又像是麵對一個朋友。我試圖問更深刻的內容,但又擔心這些問題會翻開翟靜好不容易愈合的份傷疤。


    “什麽是垃圾,什麽是藝術品,誰定義的?“翟靜的聲音平靜得像永不會泛出漣漪的湖水,她看著我說,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她覺得自己過去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有意義。在離婚之後, 她去了一個專做遺物整理的機構。很多人把死去親人的衣服和家具送過來,那些東西破了也舊了,但沾惹著強烈的生活氣息。在兒子失蹤後的數年裏,翟靜也經常待在兒子的房間,一遍遍地看著那些兒子曾經使用過的物品-球拍、筆記本、鋼筆、油畫棒、枕頭、桌子、衣櫃、碗等。離婚後, 她搬過許多次家、但每次都把這些東西帶上。有一次,尹鵬從熟人那兒得到消息,跑來看她,然後看著她珍藏的那些東西,露出了譏諷的表情。


    “我不認為記憶可以全部作廢。”


    翟靜說話的時候,我莫名想起了那台躺在路中央,被人遺棄的鋼琴。如果沒有人管,那鋼琴想必會被收廢品的人拿回去大卸八塊,徹底失卻初始的記憶,沒有人會記得它曾奏出動人的音符。


    “朝前走吧。”我渾身一抖,感覺像是聽到了某種神諭。


    翟靜指著前方說,去那兒看看。我們跟隨著螢火蟲的微光朝前走了一陣,很快,看到一片開闊地帶,在空地中央,擺放著一些木頭,在木頭的下方,有火灼燒的痕跡。翟靜告訴我,剛來這兒的時候,她有嚴重的精神問題,時常暴飲暴食,然後再將吃的東西全部吐出來。為了讓自己不再沉溺於情緒之中,她做了個計劃,打算利用十二個月建造一個可以移動的小木屋。她這麽想了,也這麽做了,這個過程無比快樂,她每天把汗水滴在大地或房子上,盡力忘卻過去發生的一切給她造成的傷害。


    “房子呢?”我環顧四周,看不到房子的蹤影,猜想是被移到了別的地方。


    “燒毀了。”翟靜坐下來,盤起腿,邀請我也坐下。大地冰涼,閉上眼,竟還能聞到一些草木的焦味。翟靜說,在竣工的那天夜裏,突然起了一場大火,十二個月的心血在瞬間化為焦糊的廢料。那之後的幾日,她坐在被燒毀的房子前, 陷人強烈的自毀衝動中,她開始想象,再造一座房子,然後把自己和房子一起點燃。在幻想的過程裏,她沒有進食,一直在森林之中遊蕩,她走著走著,忽然發現地上蹲著一個白發黑衣的老嫗,老人就那樣蹲在大地上,手持一根巨大的針。“像是從地裏鑽出來那樣,根本看不清她要做什麽。”老人站起來,提起身邊的燈,朝翟靜走來,翟靜站在路的中央,感覺自己仿若被咒術定住。下一秒,老人將螢火蟲製成的燈籠在翟靜眼前晃了晃,翟靜覺得腦子仿佛突然加速,往昔回憶快速翻湧出來。老人告訴翟靜,人死,便是燈滅,記憶消失。如果把這燈滅了,那麽就能假裝一切從未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快樂地活著;但倘若一直亮著這燈,記憶便會永遠纏繞,但可以走出密林,走到更廣闊的地方去。“你怎麽選擇?”老人定定望著翟靜。翟靜接過燈,下一秒, 狂風平地而起,她感覺眼前仿若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所有的心血都毀了,不知該去往何方,但心裏有個聲音說:“朝前走。”


    我猛然想起,之前查資料時,看到翟靜在一個地方造房子,那時我驚異於她的行動力。在零星的照片裏,我看見她綁著頭發,皮膚曬得黝黑,手上套著白色的施工手套。她的笑容是燦爛的,好像全然不知其中的辛苦。


    天色驟變,忽然刮起大風,我們決定返程。 走到十字路口時,我準備同翟靜道別,在握手的瞬間,我忽然發現她身上有一些微小的疤痕。翟靜注意到我神色的異樣,解釋道,那些是濕疹, 她有免疫力問題,隔一陣便會如此。我這才發現,那些舊事並沒有流水一樣無聲經過,而是變成了一些別的什麽,留存在她的體內。


    “謝謝你接受我的采訪。”我道出這種話,其實是想問翟靜為何會接受我這樣一個無名小輩的采訪邀請,她笑了笑說:“之前看過你寫的隨筆評論,很有見解。”我這才想起剛入行時,我曾就翟靜的一個展覽,寫過一些藝術思考與雜論, 那篇稿子刊登在一個小眾藝術刊物上,我還以為從來沒人見過那篇文章。


    走回民宿之後,我將提燈還給了前台,小姑娘笑了笑,在紙上寫:“上樓關好窗戶,今晚有暴雨。”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氣象播報,果然顯示淩晨開始,將有雷暴天氣。


    回到房間,驟然發現外麵已經開始刮風,窗戶似要被震垮。我檢查了一會兒門窗,感覺十分疲憊,脫了衣服,戴上耳塞,睡著了。夢中,我束到一片杳無人煙的荒地、四周黑黢黢的、很難獺認周圍究竟有什麽。在很遠的地方、有一點兒微光,我循著那微光奔跑、但腳下卻生出了刺,每走一步都錐心的疼。我走了一會兒,累得體力不支,隻能坐下來。忽然,地動山搖,大地中央裂了一個巨大的口子,一條無名巨縫。我站在那縫隙邊,試圖窺探其中有何物,可是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看見。我站起來,試圖跨過裂縫,走向另一端,繼續尋找那微光發出之所,但不知怎麽的,心理上像是過不去那個坎一樣,怎麽也不願再邁出一步了。我回頭看,後方是無盡的黑暗, 若是退回去,必然要被吞噬。我勉力站起來,想再試試,看到在裂縫的盡頭,一個駝著背的黑衣老奶奶正手持著巨大的針在縫補那個裂開的巨縫。她看起來瘦、弱小,腰也不直,但她將針紮進大地的肚子裏,把那道傷口慢慢地縫了起來。我緩緩走過去,想看一眼那老奶奶的真容,而這時,一道巨大的閃電將我震醒。我揉了揉眼,看看窗外,外麵一片漆黑,有如末日一般。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我竟已經睡了十五個鍾頭。


    透過房間窗戶,我發現外麵已經一片混亂, 茶田上白色的大地之燈消失不見了。我用手機攝下圖片,放大了看,發現大地之燈中原來藏有的三棵大樹已經被劈斷。我連忙穿好衣服,拿上雨傘,衝到了翟靜的工作室中。才到門口,我便發現那兒一片狼藉-水已經灌人了地下室中,裏麵的東西有一半已經泡壞。正中間,那雕塑上麵不知何時染上了紅色的顏料,仿若眼睛裏流出的血淚。翟靜艱難地將那個少年雕塑搬出來,我問她還需要幫忙嗎?她搖搖頭說,沒事。 翟靜告訴我,她之前花了很久做密封工作,已經考慮了雨水問題,可不知道怎麽回事,有個地方破了一個洞,水從裏麵灌了進去。


    這一切讓我感到十分泄氣,原來破壞僅僅隻用一個夜晚就可以完成,而之前的辛苦勞作仿佛從未存在。我問翟靜是否知道大地之燈被毀的事情,她點點頭說,早就知道了。翟靜告訴我,她正想去那兒看看情況。


    走了半個鍾頭,終於到了大地之燈所在的地方,白色的塑料棚布已經爛在地上,汙水縱流,大樹露出被劈開的橫截麵,像受傷的動脈, 隻有幾個鋼筋架還堅固的插在那兒。翟靜扶春架子,四處檢查了一會兒.告訴我.大概率是修不好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了尹鵬拍下的那幅攝影圖。想必,在大地之燈裝置被毀後,他的那幅圖會有更多的人慕名合影。


    “沒有關係。”


    我不知道翟靜的這句話究竟是在安慰她自己,又或者安撫我的情緒。她蹲下來,在地上尋找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她抓起一隻瓶子形狀的竹簍說,她有了新的靈感。我接過那竹簍看起來,想起小時候奶奶用來洗菜用的簸箕。翟靜跟我解釋道,這是當地人用來洗土豆用的一種工具,隻是現在用得少了。


    “這個東西有什麽用嗎?“我以為這是某位村民扔出來的垃圾。


    翟靜將竹簍交到我手裏,又到處探尋了一會兒,找到了一根竹篙。她從周圍取材,用碎布條、雜草將竹簍與竹篙綁到了一起,很快,一隻奇怪的竹簍燈便編好了。“會亮嗎?”我問。“會亮。”翟靜肯定地回答著我。


    翟靜扶著我的肩膀,指著前方的一條小路, 告訴我,建好後,會有七盞燈,北鬥七星一樣排布在大地上,每一個都是由廢棄的竹簍與竹竿編製而成的。我望著遠處,天氣低沉,陰雲密布, 似又有一場暴雨即將降臨。翟靜距離我很近,手心有一股勞作過的溫暖氣息。我看著她,想起過去那些陳列在展館內的冰冷雕塑、墜至不明之地的飛機、相片中垂淚的女人、縫補大地的黑衣老嫗…·這一切在頃刻之間化為碎片,裂在大地上,最終散落成一道又一道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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