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飛雖然任警時間不長,卻有一份與生俱來的刑警直覺,往往跟犯罪嫌疑人甫一照麵,三言兩語間就可作出“是真是假”的判斷。此刻雷道鈞的反應,在裴雲飛看來不像是裝的,遂問:“你不知道廉夢妍出事了?”


    “不知道啊!您說是命案,難道她被人殺了?”


    “20日下午,你家弄堂口傳呼電話亭阿姨有一張傳呼單給你,是廉夢妍的母親雷理娟讓人代打的電話,請你趕緊去複興中路同裕坊,有這事嗎?\"


    “有啊!那紙傳呼單還在我衣袋裏放著呢。”


    雷道鈞從外套裏掏出單子,遞給裴雲飛。


    裴雲飛接過掃了一眼,單子已經皺皺巴巴但字跡依然可以辨認。“那你為什麽沒去同裕坊?”


    雷道鈞的解釋是,頭天中午他給廉夢妍打電話說了中斷關係之事,廉夢妍在電話那頭不吭聲,顯然是不同意分手。而他有難言之隱,電話裏沒法說,就是兩人見麵也不好開口說明原委, 20日,他收到雷理娟的傳呼電話留言,想當然以為必是廉夢妍對其母說了此事。


    雷理娟跟他並不僅僅是準嶽母和準女婿的關係,還是他的姑媽,天經地義的長輩。她來電要自己趕緊過去,顯然是打算竭力勸阻,力圖挽回。雷道鈞當然希望能與廉夢妍結為夫妻,可這樁婚姻如果有名無實的話,產生的後果遠比趁早一刀兩斷嚴重得多--對雷道鈞來說,婚後不育,一頂無形的帽子扣在頭上,坊間的議論可想而知;對廉夢妍來說更不公平,因一紙結婚證, 從未婚姑娘成為已婚婦女,卻無夫妻之實,婚姻不幸是肯定的,今後若是再嫁,身價也必定大打折扣。問題是,自己的難言之隱,如何對姑媽挑明?


    他一時難以決斷,隻好先拖著不回電話。萬一經過郎老拳師的調理痊愈了呢?那不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他做夢也沒想到,姑媽打來電話,竟是發生了這等變故!


    裴雲飛認為這個解釋還算合理:“一應情況我們會進行詳細調查,你說的是真是假,到時自會有結論。在調查清楚之前,你要先跟我去公安局走一趟,這是例行程序,希望你配合。”繼而又對郎開石說,“請郎先生這兩天不要離開診所, 我們會找您作一次正式詢問。”


    六十來歲的郎開石是個老江湖,人生中不知經曆過多少次警方調查--都是有關他的病家的,民國、汪偽政府的警察機構,甚至日本憲兵隊、“七十六號”的特務他都見識過,早已見怪不怪曆懼不懼,解放後也免不了時不時配合各種外調,和公安民警打交道,他根本沒有思想負擔。閑暇時跟人聊天,他還時常說,“人民政府最講道理”,此刻自是點頭,表示願意全力配合。


    當然,他也沒忘記自己作為傷科郎中的職業操守,對裴雲飛說:“民警同誌,雷道釣是我的患者,目前正在治療過程中,如果要關押的話、 最好不要中斷對他的治療,請政府聯係家屬找我來開藥,我願以身家性命擔保藥石的安全性。”


    4月21日下午、張伯仁已完成對案發現場周邊街坊鄰裏的訪查,並無收獲,遂與裴雲飛合兵一路,對雷道鈞是否涉嫌“4·20”命案(即廉夢妍被害案)進行調查。由於時間緊迫、人手不足,六組根據市局授予\"103專班”的工作權限,從分局、派出所臨時抽調數名民警協助。至4月22日午後,完成了對“小癲痢”吳仲錘、 廣慈醫院外籍醫生詹姆森博士、雷道鈞的父母以及雷理元那家去年已由典當行改為舊貨店的店員的調查,最終排除了雷道鈞的涉案嫌疑,當天下午3時即解除了對雷道鈞的留置措施,讓他回去繼續治療。


    傷愈後,雷道鈞依舊習練內家功夫,但再也不跟一班武術愛好者切磋了,從此一心一意埋頭船舶設計,因工作出色,被造船廠方麵作為技術尖子選送蘇聯進修。兩年後回國,成為軍方技術專家,為我國國防事業作出了貢獻。這是後話。


    裴雲飛、張伯仁這對搭檔在忙著調查雷道鈞時,受命負責贓物布控的偵查員丁金剛也沒閑著。


    新四軍偵察員出身的丁金剛接受任務後,尋思布控贓物這活兒費神費時費力,光憑自己一人效率太低,遂與案發地徐匯分局聯係,臨時借調了三個民警過來。四人湊成一個臨時小組,這個小組又分為兩對搭檔,丁金剛和中年留用警員老單一對;另一對是兩個解放後參加公安工作的年輕民警小許、小柏。丁金剛以臨時小組負責人的名義對布控工作作了分工:他與老單負責跑全市的古玩店鋪,小許、小柏則跑中央商場、舊貨店、首飾鋪等可以作為銷贓渠道的店鋪,兩對搭檔的目標一樣--那對南宋玉杯。


    丁金剛認為,作為參與調查“103專班”開張第一案的偵查員,他是非常幸運的,因為他和老單兩個隻跑了七家鋪子,就獲得了那對南宋玉杯的線索。


    線索來自位於黃浦區河南中路上的“天說真寶奇”。這家古玩鋪據說已經開了八十餘年了. 其創始者是個從北京過來的名叫王博順的北方人,傳到現在的老板王逸森手裏,已是第四代。 “天說真寶商”可以稱得上是老字號,生意還過得去,但如今不同了。上海解放前夕,不少有錢人都去了海外,留在滬上的那些也不敢炫富.原先穿慣了西裝革履,現在都自覺換成了中山裝. 光顧古玩店的人顯著減少。4月21 日上午,兩位偵查員步入店堂時,出麵接待的王老板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也就不足為怪了。


    落座後,丁金剛沒有直奔主題-萬一對方收了贓(那年月古玩店鋪收贓是公開的秘密), 不論是否和那對玉杯有關,心裏都會有顧慮,信口胡說一番,即便最後查清了,時間也耽誤了。 於是隨便找了個話題切人:“看王先生這臉色,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們來得冒昧了。”


    王逸森苦笑:“感謝公安同誌的關心,身體倒沒事,就是給愁的。”


    原來,最近政府要選擇一批古玩店進行公私合營,王逸森打了份報告上去想參加合營,可昨天聽說初步研究的名單中並沒有“天說真寶齋”,不免有些焦慮。


    丁金剛問:“不知參加公私合營對古玩店鋪有什麽要求,是資產規模,還是經營狀況?\"


    王老板連連搖頭:“這些都好說,最要緊的是政治表現。”


    丁金剛不解,既然是公私合營,夠格進入名單的老板必定是資本家,還指望資本家有什麽政治表現?他們是剝削階級嘛。當然,他是這麽想的,但沒說出口。


    王逸森善於察言觀色,看懂了對方的表情, 解釋說:“上海灘做古玩生意的老板裏,沒有-個是共產黨員,也很少有人參加民主黨派,所謂政治表現,就是看你是否幫共產黨做過事,是不是追求進步。很遺憾,解放前鄙人根本沒接觸過共產黨方麵的朋友,即使有那份心,也沒處使勁兒……”


    丁金剛一聽就明白了,眼珠子一轉,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王先生,為共產黨做事,不僅僅限於解放前,隻要遇到合適的機會,解放後照樣可以做嘛!”


    生意人都有一種職業性的敏感,一點就透。 王逸森猛然意識到,警方向來是無事不登門的。 今天這二位態度和藹,耐心甚好,肯定不是閑得發慌找我拉家常,人家是有與案件相關之事要我幫忙呀!當下鄭重表示:“二位同誌,如果有什麽事需要敝號相助,請盡管賞示,敝號一定全力以赴,也好作為‘政治表現’,請政府考慮敝號加人公私合營的行列,讓敝號為建設社會主義出一把力。”


    丁金剛遂說了說布控一對南宋玉杯的情況, 但沒透露原因。王逸森聽著,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二位同誌找鄙人了解這對玉杯,還真是找對人了。此處不便詳談,請二位借一步說話。”


    說罷起身帶路,引領偵查員進了內堂。


    舊時像“天說真寶齋”這類古玩店鋪的內堂都設有裝潢考究的接待室,專門用於跟貴客洽談生意。丁金剛、老單坐在貴賓室裏,店方照例好茶好煙款待,偵查員照例婉拒。這倒並非一心惦記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確有這方麵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建國伊始公安戰線的對敵鬥爭形勢十分複雜嚴峻,對手狡猾殘忍,得防著人家下毒什麽的,公安機關內部一方麵有紀律嚴格要求,三令五申;一方麵時時叮囑,小心警惕。


    那麽,王逸森要跟偵查員談些什麽呢?隻見他來到屋子一角,打開保險櫃,拿出一個黑色牛皮講義夾,取出裏麵的信封拆開,信封裏是幾張用淡黃色綿紙包著的照片。


    這是一組從不同角度拍攝的黑白照片,看得出攝影師的技術一流。照片上正是一對玉杯,放在一塊深色天鵝絨襯墊上,玉杯一側有柄,杯體上雕刻著交織纏繞的龍紋。丁金剛於古玩是外行,朝老單瞥了一眼,發現這位老刑警也是一臉懵懂。王逸森出身古玩世家,自幼耳濡目染,更有長期經營古玩店積累的實踐經驗,不僅善於鑒別古玩的真偽,也善於分析顧客心理。眼前這二位,他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們雖然受命查摸這對玉杯的下落,但對古玩行業基本一竅不通。不待兩人發現,他就主動介紹了照片上那對玉杯的相關情況。


    舊時古玩店的掌櫃,跟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來往。前來光顧意欲購人古玩的主顧,自然都屬於有錢階層、上流社會人士,而前來出售古玩的人,成分就複雜了--不乏有錢階層,但更多的則被排斥於上流階層之外。這些人中,有的原本是小康之家,遭遇諸如疾病、失業等突發變故,萬般無奈之際,方才把家裏祖傳的古玩出售救急;有的是家道敗落的公子哥,為生計把祖產拿出來變賣;有的是達官貴人們的姨太太、外室、私生子女,通過各種手段弄到些反正自己也繼承不了的古玩偷偷出手;有的就是普通勞動者,遇上千載難逢的機會,比如耕地或修整房屋時,天上掉餡餅一般挖到了寶藏(這種情況當時被稱為“掘著藏”,“藏”即“寶藏”的意思); 還有一種,就是前來銷贓的“道上朋友”了, 諸如盜墓賊、騙子或登堂入室的慣偷之類(當然,他們是偽裝良民登門的)。


    王逸森經營古玩店,少不了跟最後一種人打交道。解放後,古玩生意不再熱門,“道上朋友”死的死、關的關、逃的逃、隱的隱,鮮有登門。王逸森瞧這光景,古玩這一行生意沒法做下去了,便尋思著關門歇業算了。經營了這麽些年頭,家裏的積蓄算不上怎樣豐厚,但靠銀行利息,一家子的日子還是應該過得去的。況且,憑他祖傳的鑒別古玩的本領,找一份相關行業的工作料想沒有問題,哪怕去中央商場替人“掌眼” 呢,每個月上百萬元人民幣的抽成總是有的。


    他的想法很完美,可現實很骨感。出去一打聽,政府有規定,凡是夠得上資本家尺寸的店主,關門歇業不但要報市工商局批準,還得通過稅務局的審計,一旦查出有偷稅漏稅行為,不管嚴重與否,查封字號是輕的,進局子吃牢飯也不是沒有可能。上海灘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老板, 少有百分之百守法經營的,種種偷稅漏稅的手段屬於“你懂的”。上述規定一公布,別說王逸森這樣僅僅動著歇業腦筋的老板了,就是那些已經把歇業申請書遞交上去的資本家,也忙不迭天天往工商局跑,求爺爺告奶奶要收回申請。


    歇業無法實現,王逸森就想往公私合營那邊靠,又不符合人家的條件,隻得守著古玩店每天掏錢打發日子-生意少,人不敷出、但按規定不能裁員、不得降低待遇,否則跟偷稅漏稅一樣,封字號、進局子沒商量。


    大約半月前,王逸森百無聊賴地坐在店堂裏一邊喝茶一邊翻閱《解放日報》,忽然來了一個熟人。這主兒名叫薛圖賢,是個古玩掮客,有個名號喚作“滬上第一眼”。薛圖賢是祖傳三代的風水師,專看陰宅,到他這一代,改行給盜墓賊\"掌眼”,指導盜墓團夥盜掘古墓,很快闖出了名頭,“滬上第一眼”的綽號就是這麽得來的。


    若說從風水師轉行做“掌眼”,從技術角度來說還有些相通--都需要對墓地有研究,但從“掌”轉行做古玩掮客就殊為不易了。這人的確有兩下子,邊幹邊學,也就不過十來年工夫, 竟然掌握了鑒定古玩的訣竅。對於這類角色,滬上八大著名古玩店肯定是不待見的,“天說真寶齋”不過是中等規模,也沒那麽多講究,隻要有利可圖,哪怕來路不正也不在乎。反正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隱秘生意,不做白不做。所以,王逸森跟這位薛先生常有生意來往。


    上海解放沒幾天,薛圖賢被檢舉折進了局子,還是政保處抓的人。檢舉人揭發薛圖賢在抗戰時期充任侵華日軍密探,對我抗日武裝犯下過嚴重罪行--新四軍淞滬支隊下轄的代號“浦東虎”的特遣隊在高橋鎮遭遇埋伏,幾乎全軍覆沒,就是因為薛圖賢“跟蹤刺探,密報日寇”。 政保處對其進行了審查,檢舉人所稱罪行查無實據。不過,政保處沒有放人,而是把他的案子轉給了刑偵部門。畢竟他和日本人過從甚密是事實,那就接著往下查吧。


    審查中發現,這家夥給日本人掠奪中國文物牽線搭橋,曾將一件國寶級文物輾轉賣給北四川路日軍憲兵隊特高課少佐山本雪野,致使國寶流失海外。薛圖賢從中收取了不菲傭金,故應承擔刑事責任,最終被判了三年半的徒刑。


    薛是單身,入獄後曾致函王逸森請求接濟, 王逸森給他寄過三次錢,每次五十萬元,外界知曉後,都說“王老板義氣”。


    出獄不久,薛圖賢往“天說真寶齋”打過電話,一是表示感謝,二是問玉老板是否還對古玩感興趣,他可以介紹幾樁生意。王逸森自是求之不得。


    這個電話過後大約一個半月,也就是今年清明後的一個春雨瀟瀟的下午,薛圖賢登門了,送來了這組照片。王、薛都是識貨的人,一致認為很有可能是南宋大內的禦用玉杯。據說上家急著用錢,開價較低。王逸森和薛圖賢打交道多年, 對老薛還是比較了解的,認為此人“技術”和“人品”都靠譜,加之老薛坐牢時他三次出手救濟,對方應該不至於坑自己。


    往下,就該看貨了。薛圖賢說上家口風很嚴,讓他拿著照片找下家,確定下家願意接手, 再說看貨的事。王逸森尋思,這倒也符合賣家的路數(尤其是那些來路不正的),於是對薛圖賢說:“那你把照片留下,這件貨有你老薛掌眼, 我要了。”


    按照舊時古玩行業的規矩,王逸森這句話就相當於訂立口頭協議了,雙方關於這樁買賣的話題也就到此為止。老薛喝了兩杯茶,告辭而去。


    此後半月,王逸森心裏一直惦著這對玉杯。 最近這段時間,有好幾個老客戶托他物色南宋玉器,甚至還有北方熟人來函來電詢問南宋皇室用品,說海外市場對此比較感興趣,價格已經開始往上抬了。南宋定都杭州,古玩掮客都把目光投向江南,杭州、上海兩地是首選。如果照片上的玉杯是真貨,一轉手的利潤就可觀了,王老板難免心癢難耐。


    昨晚7點多,王老板終於等到了薛圖賢的電話,說上家已經帶著玉杯抵滬,請他轉告王老板,這幾天不要安排其他事務,等候看貨通知。


    丁金剛和老單聽了王逸森如此這般一番陳述,尋思這倒是一條線索。如果照片上的這對玉杯確是廉家珍藏的祖傳之寶,那可正應了江湖上的老話-“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案犯知道廉家的那對玉杯,先找好下家(古玩店老板王逸森),然後下手。如此,這個案子往下的偵查就比較容易了,當然,關鍵是要確認照片上的這對玉杯跟“4·20”案件的涉案贓物是否同一。


    丁、單二位離開“天說真寶齋”,前往複興中路同裕坊,向死者之母雷理娟核實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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