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


    榻上的少女眉頭簇起,伸手將錦被朝上拽了兩下,整個人埋進柔軟裏。


    “公主,晚用早膳怕會腹痛,先起身用完早膳,等會兒再睡個回籠覺可以嗎?”


    是哄孩子的語氣。


    門外的芙蕖眸底劃過些許無奈,不久前才從太子口中得知自家公主昨夜的辛苦。


    雖然心疼,但早膳是不能不用的。


    休憩的蝶翼輕顫,墨眸裏水氣氤氳,江晚寧望著不甚熟悉的小榻怔忪片刻。


    昨夜是為了方便照看江景珩才在這休息的。


    眼中的迷茫消散,江晚寧起身,穿上鞋襪,拍了拍衣衫。


    昨夜未曾解衣,直接就睡去,現在有些褶皺。


    稍微理了下錦被,打算一會兒再過來抱走。


    女郎打開門扉,傾瀉的金暉耀的人睜不開眼,透明的淚幾近溢出,這才趕緊用手遮蓋出一小片陰影。


    是有些晚了。


    “芙蕖,你先用膳吧,本宮盥洗還須一刻功夫。”


    “芙蕖不敢,還請讓婢子替公主梳妝。”


    江晚寧思考了片刻,想到自己那為數不多會的頭發樣式,很爽快的讓小姑娘跟著自己移到原本的廂房。


    先讓芙蕖在一旁等候片刻,自己迅速盥手,取柳枝放在口中嚼,配合著鹽刷牙。


    未央宮是有更精致些的牙刷,但此次出宮急,並未帶上。


    溫水潔麵,帕子拭去臉上的水珠,便趕忙往芙蕖梳妝台走。


    女郎端坐在銅鏡前,明眸皓齒,桃腮杏麵,三千青絲如瀑。


    身後侍女的手極其靈巧,上下翻飛,不多時,披散的發絲束成垂掛髻,兩邊耳側是對稱的雙環。


    置於頭頂的發髻由銀鎏金掐絲桃花釵固定,旁邊再由些掐絲嵌珠的小花鈿裝飾。


    樣式簡單卻不失雅致,俏皮靈動。


    盡管看過不知多少次,江晚寧還是要感歎芙蕖的手藝,對著銅鏡摸了摸自己的頭發。


    “芙蕖,要是沒了你本宮可怎麽辦呐。”


    小姑娘見對方欣賞自己的手藝,心裏歡喜,眼中漾出淺淺笑意,“芙蕖會永遠陪著公主。”


    咕——


    芙蕖麵上閃過羞赧,人如其名,似一朵綻放的菡萏。


    “睡了許久,本宮也肚子空空,還麻煩可愛的小芙蕖陪本宮一起用膳。”


    江晚寧扶上小姑娘的手,牽著臉上紅暈還未退卻的人兒,往小廚房走去,在人未看到的前麵,嘴角上翹幾分。


    她家的小芙蕖真是可愛又能幹。(?????????)


    少年坐在小廚房灶台旁,盯著火光發呆,時不時添上些柴,以保證爐灶內的火不滅。


    一個兩個都未用膳,傻等著她,若她賴床不起,這要等到什麽時候?


    “下回再遇到今日的情形,可不必等,你們先用膳,留些飯菜就足夠了。”


    少年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身子似草叢中正在快樂啃草卻被突然抱起的受驚兔子,反射性的一顫。


    緊接著連忙起身,在一旁盥洗盆裏淨手後幫忙端粥。


    江晚寧久久未起,齋飯也涼了,燒火這事被江景珩包攬。


    芙蕖被他安排去喚江晚寧,可以幫女郎梳洗,而他過去則是一點忙都幫不上。


    況且不知為何,隻要想到阿姐,手背上就一陣灼熱。


    想到這,少年的耳尖又紅了幾分。


    ……


    “阿姐,我不該如此衝動來找你,染了風寒,還勞煩你照料,打擾了你的遊玩。”


    用過早膳,在小院躺在藤椅看書累了,便蓋住臉曬太陽的少女,好不愜意。


    江晚寧並未睜眼,慢悠悠的回應。


    “我昨日就講過,我隻是氣你不愛惜身子,如今你風寒也受了,我的氣早消了。”


    驀地想起麵前的人將來很可能是一國的君主,不禁有些傷感。


    “阿珩,這世上能長久依靠的隻有自己,無論母後還是我,都不可能陪你、照顧你一輩子。”


    “我知曉的。”


    可是阿姐能否知曉,江景珩隻願母後長命百歲,阿姐長樂無憂。


    若這些願望隻有坐在那個位置上才能實現,他定當竭盡全力。


    少年躊躇了幾秒,終是下定決心。


    “阿姐,我還有件事想向你賠罪。”


    “你先說,我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你。”


    女郎語氣閑適,絲毫不知曉下麵會有什麽尷尬場麵。


    “……今早看阿姐半個身子都在榻外,便將你往裏挪了挪,阿姐又將身子往外滾,頭發有些亂,我理頭發時疏忽間手碰到了阿姐的……唇。”


    “……”


    江晚寧沉默了,是她生性安靜嗎?


    不,是她尷尬的正在內心撞牆,睡姿不好這件事她一向是知道的。


    不過被別人還是自家弟弟看到,她也是相當崩潰的!


    至於少年的手不小心碰到嘴唇這件事,她倒是沒什麽感覺,畢竟這小子幼時還親過她的臉頰呢。


    大概率也是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是不提為好。


    社死天天有,忍忍很快的,這輩子就過去了。


    江晚寧不斷給自己做建設,戰術性咳了兩聲,絲毫沒發覺自己的臉也紅了些。


    “我自然原諒阿珩,因為你是害怕我掉下去,我們還是姐弟。


    不過男女有別,注意些分寸總歸是好的,你以後做什麽影響到他人的事,要征求對方同意。”


    “好的,阿姐,我會注意的。”


    少年郎乖巧點頭,不懂阿姐的尷尬。


    在他看來睡姿不好的女郎給他一種真實感,不是藏在霧裏看不清的虛無感。


    江晚寧對他很好,不過有時好的有些不真實,因為女郎很少生氣,總是笑盈盈的。


    表麵看來平易近人,實際上誰也未曾真正走進她的心,所以他和母後總是喜歡逗少女做出些不同的表情。


    ……


    街道兩邊有素雅的茶樓、熱鬧的酒館,店鋪旁立著的各式帷幔似彩帶迎風搖曳。


    空地處則是不少流動的攤位,小吃、器具、首飾、脂粉應有盡有,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


    女郎與少年走在街上,出眾的容貌惹人注目,非凡的氣場又讓人不敢輕易靠近。


    尤其是那位女郎,總是不自覺地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江景珩原本打算今日便回,向江晚寧辭別時,女郎說了句明日再走,既然出宮,就好好陪她玩上一日。


    於是兩人來到集市閑逛,江晚寧領著人進了家成衣鋪。


    來時甚急,連件衣裳也未曾帶,身上那件也被雨打濕,拿去洗好晾曬,現在還潮著,哪能讓江景珩穿著居士服回宮。


    江景珩挑了件外層竹綠,內層暗紅的雲紋圓領袍,腰間一條墨色金鞶帶,活脫脫一個翩翩少年郎。


    江晚寧出門前換了件淺綠襦裙,亭亭玉立,似嫋娜的青蓮。


    如今兩人的穿著看起來倒是十分相配。


    再往裏走什麽民眾都有,哪怕是天子腳下,也有無家可歸之人,街道的角落不少落魄的乞兒向來往的人討生活。


    江晚寧眼中閃過不忍,去包子鋪買些吃食,與江景珩一一走過輕輕放在地上破舊的碗裏,分發給街上的乞兒。


    僅是幾個包子,就惹的人跪地,不停說著“謝謝好心女郎小郎君。”


    女郎等身旁老者吃完包子,才問道“老翁,今年的流民是又多了嗎?”


    “是呀,今年冬天比往常暖和的多,想著地裏的麥子這下好過冬了,哪知道蟲害也來了。


    天還幹,沒下幾場雨,麥苗幹死一片,加上蟲害,地裏的麥苗幾乎廢了。”


    老者長歎一口氣,接著說,“想重新買麥種,麥種價錢猛的一漲,根本買不起。


    再加上還不上之前麥種的錢,隻好家裏的東西都抵押,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也許是話題太過沉重,氣氛也陷入凝滯狀態,眼看著麵前兩個好心的小娃娃愁眉苦臉。


    老翁頗為灑脫的一笑,搖了搖破碗中幾枚銅板,“日子總要過下去,我們現在雖以乞討為生,但終歸是個活法。


    世道變化,說不定哪天又能種上地,有個自己的家。”


    兩人收起苦臉,這樣通透的人,不需要他們這般的同情,況且情感上的憐憫並沒有什麽實質作用。


    兩人索性將身上些許碎銀換成銅板,分發給眾人,夠每人一天飯錢。


    興許都是因為被迫成為流民,所以並未出現瘋搶的情況,他們雖然淪落成乞兒,但江晚寧相信他們所說的,終有一天,他們會重新種上地,擁有自己的家。


    告別這群特別的流民,兩人向更深處走去,通過城門,城裏愈發熱鬧,這裏居住的大多是有權有勢之人。


    他們有的是給佃農出租土地的地主,有的是掌權的門閥士族,或是憑著大把真金白銀得到上層庇護的商賈。


    個個衣著光鮮亮麗,麵色紅潤,不知饑饉。


    江晚寧深刻認識到她現在正是他們中的一員,沒有立場指責,同時她曾經或許未來也是城門外中的一員。


    “阿珩——”


    “阿姐,我明了你的心思,明日回去,我就去和父皇講明情況,看能不能救濟他們。”


    在一起生活十來年,江景珩再清楚不過江晚寧心軟的性子。


    女郎眉頭舒展開來,看向遠方,一牆之隔迥然不同的景象。


    “阿珩,其實我更想問,以後你坐上了父皇的位置,對於今日的情況如何去做?”


    少年思考片刻,想著太師教授的內容,“天災無情,國庫不充盈時當鼓勵門閥士族捐納,以救濟百姓。”


    “那如今數次災荒,你可曾見門閥情願將錢財糧食拱手相讓?”


    “阿姐所說確為事實……”


    江景珩斂下笑容,有些苦惱,不知如何應答。


    對麵女郎的笑容確是愈發燦爛了。


    江晚寧隱約能感覺到,這是個曆史的轉折期,中央集權不斷加強是曆史趨勢。


    如今地方的權力過大,這對她的任務來說並非什麽好事。


    若想幫助江景珩,將一部分權力收歸進他的手裏,這是再好不過。


    而籠絡人心是獲取權力的快捷方式,得民心,自然也包括得臣心。


    “那阿珩這段時間跟著上朝,覺得朝廷官員的能力又如何呢?”


    “參差不齊。”


    說到這,少年的神情明顯多了些無奈,低頭將腳邊的石子踢開,輕輕歎了口氣。


    他這個年紀跟著上朝,大多是體驗,在一旁觀察,也就對一些濫竽充數的士族子弟有所了解。


    但他們背後是門閥士族錯綜複雜的關係護佑著,若沒重大錯誤,不可輕易罷免,隻能聽之任之。


    走了一段路程,再加上邊走邊談,是有些渴了。


    女郎領著還沉浸在自己思緒的少年走進茶樓,有窗的樓上雅間,點了一壺花茶,又加了幾盤點心。


    江晚寧將花茶倒進瓷杯中,晾幹的桃花花苞在水中緩緩舒展開來,最後一次盡情綻放它的美。


    極盡豔麗的粉,卻有著淡雅的清芳,含蓄內斂。


    江晚寧端起瓷杯細細品嚐,許是添了些蜂蜜,入口微甜。


    夾雜著桃花特有的香氣,再吃上一口細膩軟糯的雲片糕,實在妙哉。


    見推到江景珩麵前的糕點遲遲未動,江晚寧捏起一片,因著兩人正對坐著,女郎微微彎腰向少年嘴邊遞去。


    香甜的氣息鑽進鼻間,嘴邊是雪白的糕點。


    “回神,張嘴。”


    江景珩頭腦還沒轉過來,身體率先做出反應,張嘴含住雲片糕,入口即化。


    尾端似乎因為捏的時間有些久,還染上些少女指尖的溫度。


    “這家雲片糕味道不錯,甜而不膩。”


    女郎讚賞的點點頭,又往自己嘴裏塞了一片,眯眼享受的樣子像隻饜足的貓兒。


    不知是不是錯覺,江景珩竟覺得這雲片糕和往常比似乎甜了些。


    又捏起一片,少年微微皺眉,有些疑惑,為何沒方才那般好吃?


    吃飽喝足後,江晚寧又接上之前未講出個所以然的話題。


    “國庫充盈,自然要百姓安居樂業,徭役不可耽誤農時,賦稅不可過分。


    洪澇幹旱,隨意一個都可能讓地裏顆粒無收。


    可偏偏這時,地主豪紳又趁火打劫,朝廷官員如此,接濟下不下的來還未可知。


    賦稅交不上,反而落得個家破人亡,如此國庫如何才能充盈,北齊又如何強盛?”


    女郎低眉伸手將茶杯推到茶壺的一側,用手指在二者之間比劃距離,瑩白修長的指尖落於木桌,露出一小截皓腕。


    “況且天高皇帝遠,地方幾乎都是看那些地方門閥士族的臉色。


    朝廷就算有興修水利,休養生息的政策,若真正掌權的門閥不同意,又哪裏能推行開。”


    江景珩認真聽著,麵容劃過凝重之色,唇輕輕抿起,食指緩緩敲打桌麵,分明是思考的模樣。


    “若是地方的官員都是從朝廷撥過去,將地方權力部分收歸至中央是不是會好些。


    況且天下有誌之士何其多,可寒門難以往上爬,白衣卿相更是少見。


    若是選官直接有朝廷組織,所有讀書人都能參加,層層選拔,從其中取優,豈不妙哉。”


    經過江晚寧這樣一說,江景珩思路豁然開朗,接連點頭,“阿姐說的是,阿姐說的是。”


    幾乎激動的想要站起來,即刻去稟告。


    江晚寧攥住他的手,人又坐了回來。


    “倒也不必這般激動,收歸地方門閥士族的權力,分散中央朝廷的權力,使之集中到天子手中,開創新的選官製度,哪一個都不是容易的事,其中的腥風血雨猶未可知。”


    況且中央權力過大也並非好事,江晚寧怕人把握不住分寸,不過如今的情況也是該加強中央集權。


    江晚寧在心裏歎了口氣,她也隻是學了些理論,曆史書上千百年來的事,也可能僅僅是幾頁紙便書寫過去。


    而其中萬般艱險,隻有親曆者方可知曉,未曾想她有一天也能親身參與。


    剩下要靠古人的智慧了,她隻能說個一二,不可幹預過多。


    況且憑借她這個腦子怕是也沒多少能力幹預,權術於她,太過複雜。


    江晚寧久久未出聲,隻是安靜品茶,讓江景珩慢慢消化。


    許久少年才緩過神來,阿姐今日所講,對他來說衝擊不可謂不大。


    而女子談論朝政,甚至教導未來天子權術之事,放在有心人眼裏,不知如何詆毀,甚至還可能招致殺身之禍。


    他自小與江晚寧生活,受葉拂雲言傳身教,自是知曉天下女子如母後、阿姐有才者甚多,隻是未有機會展現。


    少年眼露憂思,“阿姐,今日之話,你與我談論便好,但旁人萬萬不可多語。”


    江晚寧哪裏不知對方擔憂之處,“放心,我也僅與你一人說過,這些事我有分寸,定然不會和他人多說。”


    女郎拍了拍少年伸過來的手,輕聲安慰。


    此是雅間,兩人談話聲音並不大,再加上隔音效果好,並未有第三人聽到此番言論。


    兩人談天說地,由朝廷聊到地方,由天子說到百姓。


    江景珩一直知曉江晚寧的諸多思想與常人不同,未曾想竟是如此大膽。


    “阿珩,以後你若當了天子,定要當個明君,可不能向那些個昏君似的慣養奸臣,隻顧自己。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不管你想不想擔這份責任,但到你眼前,就要擔負起。


    明君與賢臣共治天下,國家才能走的長遠,因此也不可獨攬大權,不聽好的諫言。”


    “嗯,我自然會的,今日給乞兒們分發吃食,我就知曉,這世上有不少百姓連最基本的飽腹都得不到滿足。”


    少年頓了片刻,接著說。


    “國庫幾乎都是百姓賦稅堆起來的。


    說句不中聽的,若是想坐穩位置,繼續享受如今的生活,當要取得他們的擁護。”


    江晚寧一臉欣慰,“你知曉這些便是再好不過了。”


    果然這些思想還是要從小培養,等江景珩長大,封建君主思想根深蒂固,她說的怕是對尋常百姓沒什麽幫助。


    增加自己的權力,江景珩肯定會做,但對百姓休養生息可就不一定了。


    兩人停留太久,天色漸晚,月亮早已掛上夜幕,銀光灑落人間。


    不時能聽見小販收攤回家,一些晚間攤販擺攤吆喝之聲,孩童被父母催促回家。


    處處是凡塵之聲,凡塵之景。


    江景珩順著江晚寧的視線看窗外入神,他知曉,如今的身份當要守護北齊這個國家的,守護這熱鬧景象。


    處處人間之樂,聲聲曼妙之音。


    是他們共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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