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為閨閣女子立傳的世情小說《紅樓夢》,也是描寫夢文化的巔峰之作。不僅開篇言夢,結局言夢,中間也大夢、小夢不斷,寫了無數個各有特色的夢境夢幻。據一百二十回程高本統計,全書共寫了33個夢,其中前八十回寫了20個,後四十回寫了13回,可謂:悲喜千般同幻泡,古今一夢盡荒唐。


    庚辰本《石頭記》48回的批語,詮釋了之所以更名為《紅樓夢》的原委:一部大書起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做詩也是夢,一並風月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


    那,一部紅樓,究竟有哪些經典的夢?通過這些紅樓之夢,旨在點醒世人明白或關注些什麽?


    一、甄士隱的夢


    《紅樓夢》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開篇即“真事隱去,假語村言\",詳寫了生活原本滋潤的鄉坤甄士隱的“白日夢\"。原文如下: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


    曹公寥寥幾筆,便將凡人甄士隱白日在夢中的一大段奇遇娓娓道來。


    甄士隱在太虛幻境聽見了僧道二人關於林黛玉和賈寶玉前世姻緣由來之說,還言及“木石前盟\"的基本走向。由此,引出一眾風流冤家一起下世的一段公案奇談。


    後來,甄士隱準備跟隨僧道二人步入太虛幻境,“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隻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


    甄士隱的“白日夢\"戛然而止,醒得不露痕跡。


    原來,甄士隱的“白日夢\",乃《紅樓夢》的引子,起著總綱的作用,意在交代一部紅樓的源起。由於此夢“泄露天機\",甄士隱夢醒後便接二連三遭難,先是女兒英蓮丟失,接著家中著大火燒光,瞬間落魄,無奈投奔嶽父封肅又遇冷眼,頓悟“好了歌\"後便隨跛腳道人出家而去。


    二、賈寶玉的夢


    《紅樓夢》男一號賈寶玉的夢,乃多情夢,書中著墨最多,經典的莫過於以下三處。


    一是在第5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曹公非常細致地描寫了賈寶玉在侄兒媳婦秦可卿房間午休時的一場大夢。


    既寫了賈寶玉曆經情癡幻境與秦可卿(夢幻仙姑之妹)柔情雲雨之事,又寫了賈寶玉在夢幻仙姑的引領下,來到了太虛幻境進入薄命司,看見了“金陵十二釵\"等身邊眾多女子的判詞,提前感知她們悲涼的命運與結局。


    隻可惜,賈寶玉沒有真正領悟到這些判詞的暗示,仍執迷其中,以致一夢醒來,不過是做了一場參不透、看不破的幻夢罷了。


    二是第56回“敏探春興利除宿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詳寫了賈寶玉夢見甄寶玉的一場“夢中夢\"。


    因賈寶玉得知江南甄家有一個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甄寶玉\",竟在房中睡覺時,夢到自己去了甄家,見到了“甄寶玉\"。二人的對白寫得很是精彩:


    ……(賈寶玉)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裏,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甄寶玉)忙起身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裏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


    好一段高明的夢幻描寫,“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寶玉的這一“夢中夢\",切如《金剛經》中所言:“凡所有相,皆為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人世間的一切,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三是賈寶玉在第116回“得通靈幻鏡悟仙緣,送慈柩故鄉全孝道\"中所做的夢,乃第二次夢遊太虛幻境,這次他見到了在大觀園中生活過包括林黛玉在內已逝去的所有紅樓女兒。


    這個夢,乃賈寶玉的傷心夢。旨在告訴大家:樂極生悲,人生物換,冥冥中已有定數,生死輪回是躲不過的,何苦癡迷不悟放不下呢?


    三、賈瑞的夢


    曹公寫賈瑞的夢,沒有提一個夢字,則是另一種新奇的寫夢手法。


    這在12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玉祥正照風月鑒\"中描寫得很是淋漓盡致。


    賈瑞因愛慕堂嫂王熙鳳,作為榮府管家的“璉二奶奶\",沒有正麵告誡賈瑞有傷人倫的非分之想,卻利用賈瑞的色心將他往死裏弄,頗顯殘忍陰毒。


    這就是鳳辣子有名的整人手段“毒設相思局\",一步一步勾引著賈瑞在自我欲望膨脹中痛苦煎熬而死。


    臨終前,賈瑞仍癡迷於風月之中,躲在家裏,沒有聽從跛足道人“求生\"之言,始終“正照風月鑒\",沒有去看鏡子的反麵,直至暴病而亡。


    可憐的賈瑞這一不該有的欲孽,何嚐不是一場執迷的夢?


    這個淫夢,旨在點醒世人:千萬不做悖德之妄念,若癡迷其中,必是自毀!


    四、王熙鳳的夢


    王熙鳳的夢,主要是因為她“一人托兩府\",在負責管家職責中總是費盡心機地算計他人,算計來算計去到頭來還是一場空。


    書中主要在13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通過臨死前的秦可卿托夢給王熙鳳的形式,道出哲理。


    因秦可卿與王熙鳳關係很近,秦可卿在夢中告誡王熙鳳:賈府“盛極而衰\",氣數已盡,必將衰敗,要居安思危,借鑒“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古訓道理。


    正當王熙鳳想進一步了解情況時,秦可卿所托的夢便以“天機不能泄露\",沒有說破,點到為止。


    可惜王熙鳳沒有在提醒中反省自己而及時糾偏,反而變本加厲,在賈府中大肆貪婪斂財,以致寧府後來被抄家後,自己管家所獲的一切不當得利,也被抄沒,最終隨同賈府一同敗落,淒淒慘慘地死去,唯一的女兒巧姐還得托咐結下善緣的窮親戚劉姥姥關照。


    五、林紅玉的夢


    曹公在《紅樓夢》中,對正麵小人物的夢也多有著筆。其中,粗使丫環林紅玉的夢主要在24回“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癡女兒遺帕染相思\"中提及。


    林紅玉的夢,寫得別開生麵。粗讀,根本感知不到是她的夢境,直到下一章回25回才點明是林紅玉做的夢。可見,曹公寫《紅樓夢》,的確費盡心血,每個夢都不同凡響,其如椽大筆真乃神筆也。


    24回如此導寫林紅玉的夢境:


    (林紅玉)正悶悶的,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到屋中,睡在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正沒個抓尋。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裏呢。\"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麵含羞,問道:“二爺在哪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麵說,一麵就上來拉她,那紅玉忽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倒……


    林紅玉的夢便醒了,到此打住。


    原來是她之前對賈芸來了相思之意,故意在他麵前丟失手帕,便有了此夢。


    正所謂心有所想必有所夢,林紅玉的夢乃是“夢由心生\"的真實幻覺。曹公有意將林紅玉的夢寫得新奇,意在為小人物執著的追求渴望一份簡單快樂的幸福生活而點讚鼓勵。


    後來小紅結局不錯,果然與賈芸喜結連理。她的夢,夢想成真,是好夢,是《紅樓夢》中少有的幸運和奇跡。


    這樣的夢,讓人欣慰!


    六、香菱的夢


    《紅樓夢》在48回“濫情人情誤思遊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中寫了香菱的夢。


    這個夢,主要寫了香菱“夢中得佳句\"。


    原來,向林黛玉拜師的香菱(即甄英蓮,鄉紳甄士隱的女兒)立誌學詩,因白天沒有做得好詩,精血誠聚之下,忽於晚上做了個夢,竟得一詩出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這就是脂批中的“做詩也是夢\",意在提醒世人:要一心一意專注於正當的追求與愛好上,做文也好,做詩也好,隻要堅持,“鐵棒也會磨成針\",總會感動上蒼,在夢裏也會成全,“終有收獲\"。


    香菱的夢,也是好夢,不妨多些!


    七、林黛玉的夢


    書中對林黛玉的夢,也寫得很有特色,稱“瀟湘驚夢\",卻是“夢由心生\"的一個長夢,一個惡夢。


    這個夢,主要體現在82回“老學究講義警頑心,病瀟湘癡魂驚惡夢\"。因一個婆子奉令給林黛玉送來荔枝,無意間向襲人等丫環說了句“怨不得我們太太說過這林姑娘和你們的寶二爺是一對兒,原來真是天仙似的。\"


    那時,大觀園被抄檢,寶黛二人一見鍾情的事,也因林父的逝世淡化,這樁婚姻,雖說有前世的“木石前盟\",但敏感的林黛玉寄人籬下,總覺玄幻,能不能終成眷屬始終是一塊心病,常縈繞於心,揮之不去。


    恍惚間,林黛玉便做了個夢,夢見賈雨村請見;夢見鳳姐與邢王二夫人及寶釵等人來道喜和送行,言林姑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位繼母雲雲,便打算給林黛玉找一門親事,對方是繼母那邊的親戚,想著將黛玉從賈府接過去;夢見自己不願意回去,言“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求賈母搭救卻置之不理,還很冷漠,於是歎息“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夢見像許過寶玉的,便問寶玉“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是去不去?寶玉回言“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寶玉說著,就拿了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劃,鮮血流出……


    林黛玉的夢即被驚醒。


    醒來,林黛玉隻覺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已經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


    可見,林黛玉的這一長夢、噩夢,的確是一個心碎的“瀟湘驚夢\",是婚姻無望的預感。她的夢,不過是對美好婚姻的向往,在夢裏證實著兩情相悅罷了。這份真實,這份忠貞,其實也僅是一個幻夢而已。


    到頭來,美好總是冰冷,哪能體現在現實中?


    林黛玉的夢,令人好生傷感!


    八、妙玉的夢


    曹公在87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寫了妙玉的夢,也是一個“夢想成真\"的夢,不過,卻也是一個悲傷的夢。


    因妙玉路過黛玉的瀟湘館,看見“黛玉撫琴\"。她聽見撫琴中的“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等悲涼的聲音,不覺聯想到自己生性孤高亦悲苦的命運,一時凡心萌動,回到櫳翠庵打坐時便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盜賊劫走。


    沒想到,妙玉的這個夢竟成了讖境當了真。


    在賈母去世的那晚,妙玉真的被盜劫賈府的賊人所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應了判詞:“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妙玉的夢,冥冥中似乎成了注定。她的這個夢,也不是好夢,與林黛玉的“瀟湘驚夢\"如出一轍,仿佛都是在癡迷夢幻中告之她們內心對愛情的感悟和悲傷:


    “一切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


    九、賈雨村的夢


    《紅樓夢》120回最後一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以賈雨村的夢作結,則頗有玄機。


    賈雨村是《紅樓夢》中很壞的一個角色,又是貫穿全書始末的重要人物。書中如此寫賈雨村的夢:


    入獄後遇大赦的賈雨村,在急溪津迷覺渡的草庵裏睡著了,便做了一個夢。夢見恩公甄士隱度脫了女兒英蓮,夢見僧道二人將“通靈寶玉\"放還在青埂峰女媧煉石補天處,夢見空空道人將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他從而建言托曹雪芹先生傳書,由此歸結這一公案。


    賈雨村的這個夢,玄外之音也很通透。不過是與開篇甄士隱的夢相呼應,由此將一部紅樓“真事隱去,假語村言\"傳之於世,留給讀者去用心感悟而已。


    亦如太虛幻境中的那幅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一部紅樓中的33個夢,說不盡的大夢、小夢,誰又參得透、看得破呢?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


    事實上,無論大夢,小夢,多少夢,都可以歸結為: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最終是“物換星移,萬境歸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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