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淵做了一個夢,夢見淺色澗的榴花開了。


    綿延數裏,紅如焰火。


    花璟紅衣黑發,衣袖搖曳,於花間輕舞一曲人間蒹葭。


    他看見她微微上揚的嘴角,與帶著笑意的眉眼。


    醒來之後,他看到的是客棧粗糙的帳子頂,還有昔蕪趴在床前黑壓壓的一顆後腦勺。


    其實隻不過是昔蕪找丹藥的時候,一顆護心丹從乾坤袋裏落了出來,滾到了床底下。她正撲在床榻上伸手去夠,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好不容易撈著了。抬頭便對上離淵略顯疲色的雙眸。


    昔蕪笑的很是燦爛,抬手拍了拍丹藥上的灰,遞道離淵麵前道:“正好你醒了,喏,吃下去!”


    離淵並沒有伸手去接,反而聽在昔蕪耳中是怯生生的一句:“昔蕪姑娘……”


    弄的她好像長得跟個惡霸似的。昔蕪看不過眼,站起身來,拿了那顆護心丹,傾身便捏住離淵的嘴巴,將那顆個頭也不算小的丹藥一點也不溫柔地塞進了離淵的嘴巴裏。


    捏著離淵的下巴,直到他咽了下去才將將鬆手。


    “好了!”昔蕪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頗有些得意。她轉手走到桌前,將那燃了整晚的的油燈吹滅,便提起乾坤開始收拾之前找東西時散了一桌子的寶貝。


    昔蕪抽空看了一眼離淵,十分認真的說道:“道士,我們兩清了啊?!”


    是肯定的語氣,還因刻意提高了語氣而帶著少許威脅的意味。


    離淵試著聚攏仙氣,卻發現仍是徒勞。身上的傷雖然並無大礙,但是真元還需修養一陣子。他頷首:“多謝姑娘。”


    收拾妥當,昔蕪在凳子上坐下。問離淵道:“道士你來長安做什麽?捉妖怪麽?”


    望見昔蕪一副極認真的模樣,離淵失笑。搖頭道:“天底下哪有那麽多為禍不仁的妖怪?”


    昔蕪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不自覺多看了他兩眼,覺得他這個做師父的,比起那個叫墨子靖的徒弟不知道好到哪裏去了。(.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這個人,雖容貌細看之下還是比不過七夜聖君,不過倒是仙風道骨別有一番氣韻。就是在病中,也是個謫仙一般的人物。人間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哦,病若西子勝三分,大概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了吧。


    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啜了一口方才問道:“那你來這兒做什麽來了?”


    做什麽來了……


    將目光看向窗外的一方碧池,沉默了一會兒離淵方才開口說道:“尋一個人。”


    “什麽人?”


    什麽人?他也曾無數次的問過自己,花璟到底算他的什麽人。青梅竹馬的未婚妻,還是旁者眼中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


    他對昔蕪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淺聲說道:“一位故人。”頓了頓他又說道:“我尋了好久,任天下之大都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


    “你可有她畫像?”昔蕪想著,若是將那畫像瞧上一眼,指不定會在哪兒見過。


    離淵搖了搖頭。


    似乎除了她的淺色澗,除了那枚香囊,除了那支簪子,她似乎什麽都沒有留下。


    他記得早年她是問他要過一副丹青肖像來著,可是那時的他卻無甚在意。記得他拒絕的時候,花璟還嘟著嘴問他:“如果有一天你不記得我長什麽樣子了怎麽辦?”


    他不記得那時是怎麽回答的,隻是那時,他心裏想著,以往萬萬年的時光都能見到你,以後萬萬年的時光也自然能夠見到你,模樣又怎麽能忘?


    昔蕪這句話,讓他不自覺的去回憶起花璟的樣貌來,可到底也隻是一個模糊的輪廓,看不真切。


    他忽然地就懊悔起來,當初,他是憑什麽理所當然的認為她會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喂……?……喂!”昔蕪抬手在離淵眼前晃了晃:“回魂了!”


    離淵這才從思緒中抽離出來。黯然道:“在下失禮了。”


    昔蕪自顧自地笑了,然後同離淵討論起他的傷情,和離淵自己估計的相差不了一二。


    “不知姑娘原懂醫術?”


    “在琅邪山的時候,隨他們雜七雜八的學了一些。”


    “琅邪山?姑娘說的可是千山幻境裏的琅邪山?”


    “是啊!”提起琅邪山,昔蕪便又來了興致。她道:“琅邪山可是個好地方,跟桃花源似的。若你的身份不是個道士,本姑娘回去的時候倒是可以帶你過去逛逛。”


    “姑娘有心了。”


    想了想昔蕪還是在桌上留下了幾瓶藥,指著那幾個小藥瓶子對離淵說道:“這個是回血的,這個是固氣的,這個和這個用來修補真元乃是再好不過。”


    她收了乾坤袋走到門前,望了一眼離淵說道:“我結了餘下三天的房錢,你若無事便在這裏好好歇著。”


    說罷,也不待離淵回答,便轉身下了樓去。


    沉默許久,離淵方低頭看向自己腰際係著的半枚玉玦,抬手抹上那些複雜的紋路已經成了這一千年在凡間的一種習慣。


    他托生於這具凡胎,出生時,手中便是握著這半枚玉玦。


    這便是當日他隨神無妄去淺色澗找花璟提親時,去昆侖墟境所求的那塊琅軒玉。


    那日他棄花璟而去,花璟盛怒之下,將這塊琅軒玉碎於重華殿白玉磚。此玉一分為二,等到他回到重華殿,冰冷的玉磚上便隻剩下這半闕而已。


    也便是那一日,混懵之中他去尋了司命。那個平日裏張狂不羈的女子,難得安靜下來,將他手中這半塊琅軒玉玦翻來覆去看了好幾眼。才告訴他,琅軒認主。或許,那另外半闕玉玦便是隨花璟一起去了。


    或許,也正是因為有了司命星君的這段話,才使他一直堅持到今天。


    也許,最開始來到人間,借著曆劫之身來尋花璟,便是如同鳳音所說。花璟因為他而跳了誅仙太,他心中多少有些愧疚。可一千多年的時光,他早就已經分不清自己這樣漫無目的找下去,究竟是為了什麽。


    真的是因為愧疚,還是在知道了花璟所作的一切之後,而衍生而出的執念?


    離淵身上的傷並沒有好,可是他還是起了身,打算去城隍廟那兒看看。看看那幾株枯木逢春才榴花,能不能尋到哪怕一絲花璟的蹤跡。


    原本鮮少有人問津的城隍廟,如今裏三層外三層的站滿了人。


    探了靈識過去,離淵方才看清,五月榴花,那幾株榴樹,確實在三月月末開出了不合時宜的花期。在旁人眼中是吉兆,卻也是禍端。


    榴樹下,站了一行人。為首的是名宦官,他旁邊的那位單看衣著似乎是個將軍。


    宦官指著身後的一塊告示牌說話了,標準的閹人口氣。他甩了甩袖子對著眾人道:“城隍廟枯木逢春,榴花一夜開遍,眾所周知。沈貴妃素喜榴花,靈毓宮中亦是種有榴樹一片,聖上恩寵。”


    嘰嘰歪歪將皇恩浩蕩天佑本國什麽的都講了一大堆。


    環顧眾人,宦官又道:“聖上有旨,今日起長安城中所有花匠如數入宮。務必保證靈毓宮所有榴樹生花,不敗不謝!”


    榴樹生花,不合時宜本就已是難事,如今又加上一句不敗不謝,離淵心中冷笑,這一切恐怕隻有神仙做的到了。


    最後宦官眯起眼睛,說了最後幾個字:“若是不能,罪當論斬!”


    一時間人們交頭接耳紛紛議論起來。


    隻為紅顏一笑,如此罔顧他人性命。離淵闔目,心下想到。


    一個小兵上前抱拳對將軍說了些死了,將軍招了招手讓他退下。抬眼看了看那些士兵押著的花匠,弓腰對那宦官說道:“安公公,長安城所有的花匠,都在這兒了。”


    安公公掏出繡絹拭了拭嘴角,抬眼將那些打著哆嗦的花匠都看了一眼,才極不耐煩地冷聲道:“那就走吧。”


    應那幾個花匠的家人,哭成一片,被士兵攔著。其中有一個婦人試圖去拉扯自己丈夫的衣角,卻被士兵拿長矛擋著一腳踹開。最後不得不抱著自己三歲的小兒子,坐在地上同其他幾人一起抹淚。


    這時一個紮著兩尾麻花辮的小女孩,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扯了扯離淵的袖子。


    離淵低頭,那小女孩抬起沾了汙漬的小臉,眨著一雙烏黑發亮的大眼睛看向離淵道:“大哥哥,你是劍仙嗎?”


    修仙者大多都能禦劍而飛,是以大多都被凡人稱為劍仙。


    離淵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小女孩卻憋著眼淚問他:“娘親說劍仙都是頂厲害的人物?大哥哥能幫翠兒把哥哥救出來嗎?”


    救人?


    “小妹妹別怕!”一道清麗的聲音,自離淵身側傳來。離淵側目,見昔蕪不知何時過來。一手攬過翠兒的肩膀蹲在地上,一手將自己的糖葫蘆塞道小女孩的手中。


    昔蕪替翠兒抹了抹髒兮兮的小臉,笑的十分燦爛明豔,宛如精靈一般。


    昔蕪說:“姐姐向你保證,天黑之前,你哥哥一定能平安回來!”


    翠兒自己抬手抹了抹眼淚:“真的嗎?”


    “真的。”昔蕪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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