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告訴過她這些。


    如果不是嚴青今天提起,連盼此刻甚至覺得,嚴易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告訴她這些事。


    畢竟在他的認知裏,連盼是柔弱的,需要嗬護的,需要寵愛的對象,大概他並不希望她和他一起去承受這些痛苦的回憶。


    可是連盼聽到這裏卻覺得很心疼。


    嚴易又有什麽錯呢?


    她又覺得很氣憤。


    為什麽要瞞著她呢?


    她並不是一朵不能承受風雨的菟絲花。


    “很多人羨慕他,但是我想,真正羨慕別人的那個人……是他。”嚴青察覺到連盼的情緒波動,伸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慰。


    嚴易看了很久的心理醫生。


    現在國人對心理醫生似乎都有些偏見,好像看心理醫生的不是瘋子就是精神有問題。可是有時候,人的情感創傷真的不是光靠自身就能自愈的,如果嚴重到一定程度,必須借助外力,有時甚至要藥物輔助。


    車禍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嚴易都在休養,他身上的傷痕不多,幾乎可以說是沒有,都是骨折,左右兩邊的肋骨都有骨折,還導致了內髒出血,總而言之,情況也很嚴重。


    可是人畢竟沒缺胳膊少腿,又還活著,他這點傷也就算不得什麽了。


    人家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嚴易躺在床上大概休養了半年才恢複過來。


    這半年裏,他說的話屈指可數。


    所有人都沉浸在嚴學海和鍾萍以及駱明遠去世的痛苦裏,大家都忽略了嚴易,包括他自己。他的問題在父母和姑父的死訊麵前,似乎失去了被重視的必要。


    路過的車輛發現跌落的轎車並報警時,已經是半天之後的事了,但實際上,駱明遠斷腿摔下山崖後沒多久嚴易就醒了。


    從他醒到被獲救,他等了四個小時。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黑暗,最煎熬的四個小時。


    並不是期待有人來救他,而是……期待自己趕快摔死在這個懸崖下。


    可是他動彈不得,車禍傷害到了神經,造成了他短暫性地四肢癱瘓,他唯一能動的部分隻有腦袋和眼珠。


    可以扭過頭去看見父母的屍體。


    少年的腦子裏有個聲音在不停盤旋——你怎麽不去死?


    為什麽死的不是他?為什麽他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麽他要帶著大家去吃這個什麽野味館?


    為什麽——為什麽他輕易的一個念頭,就殺死了養育自己十七年的父母和姑姑深愛的愛人?


    車子裏有嚴學海和鍾萍的屍體,還有姑父切口整齊的斷腿。


    整個車廂裏彌漫這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他從小就有潔癖,這慘烈的狀況讓他發生劇烈的嘔吐,可是人肚子裏沒吃飯,吐出來的隻有淤血和苦膽水。


    有時候殺死一個人的並不一定是外傷,如果人有生之年遭受過巨大的變故,可能往後一輩子都無法好好生活。


    因為自我被摧毀,信念會崩潰,人生存在的意義……一切都會被質疑。


    他唯一留下來的,隻有一副軀殼。


    一副行屍走肉。


    因為還有奶奶和姑姑啊!作為家中僅剩的男丁,他必須活著,照顧家裏的女人。


    “最後還是我讓他去看的醫生,那時候老太太才知道他生病了。”


    不是身體上的疾病,半年後,嚴易身體就已完全康複,隻是厭食。醫生說是由於內髒損傷,肋骨割破了胃引起的應激反應,再加上傷到了一部分大腦,腦神經複雜,味覺減退導致的。


    聽上去很有理有據,嚴青卻覺得不對勁。


    在她半是強迫半是懇求之下,嚴易終於答應她去看了心理醫生。


    醫生的診療報告出來,簡直令人不敢相信——


    重度抑鬱。


    重度焦躁。


    重度強迫症。


    有自殘傾向。


    有一定反社會傾向。


    ……


    林林總總,寫得非常詳細,如果單看報告結果,嚴青一定不會把報告上的人和自己彬彬有禮,清俊高貴,冷淡疏離的侄子聯係起來。


    可是他們的確是同一個人。


    用醫生的話來講,上帝在他完美的軀殼裏注入了腐爛的蟲蟻,又在雪白的盒子裏倒滿了墨水,才形成了如今的他。


    他很聰明,又很自製,懂得如何在人前維持住一副完美形象,可是這些東西,早已耗光了他人性中的光明部分,所以留下來的,就隻有腐爛。


    老實說,嚴青沒料到嚴易會變成這樣。


    畢竟她和老太太得知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醫院已經對死者和傷者進行了一定處理,使他們看上去相對整潔和體麵。


    沒有被封閉在那個充滿親人血腥味的狹小空間裏,也沒人能明白他當時的感受。


    那恐怕是他這輩子最黑暗的記憶。


    嚴易接受的心理治療裏有一項是傾訴,可是嚴易太聰明了,他想要隱瞞的回憶,即使心理醫生用盡各種誘導方法也無法使他說出。


    嚴青不得不讓醫生給他催眠,醫生在試圖讀取他這段記憶的時候,嚴易產生了強烈的抵抗——即使是在被催眠的情況下,他依然拒絕回憶車禍的現場。


    因為病人出現了劇烈的抽搐性生理反應,催眠不得不被中途停止。


    其實不用催眠,嚴青光看他那副樣子,大概也能想象當時的情形——他躺在催眠床上,臉色慘白,渾身抽搐,汗如雨下。


    還有,他在哭。


    她也分不清楚那是因為劇烈頭疼產生的生理淚還是他真的眼淚。


    在看到他眼淚的那一刻,嚴青立刻讓醫生終止了催眠。


    已經沒必要再治療下去了,她看不下去,他太痛苦。


    對這樣一個人來說,活著就已經是一種負擔了,活著就已經很痛苦了,世人所謂的治療,其實都在折磨他。


    “你知道嗎?我有時候真的再想,我們是不是上輩子認識……我第一次見你,就有一種很奇妙的反應,我猜阿易也是……”


    聽說上帝如果給人選定了另一半,那麽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雙方就能感受到。


    嚴青用手碰了碰她的臉,露出了一個微笑,眼神和藹,甚至帶著一點慈祥。


    連盼,這個名字一聽就很可愛。


    她身上好像帶著某種令人驚奇的治愈能量——她笑起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像月牙,黑漆漆的眼睛像星辰,看見這樣的笑容,仿佛心底會不由自主變得柔軟,變得開心,不由自主也想和她一起笑。


    才二十歲的女孩子,臉蛋圓圓的,光看臉甚至會讓人誤以為她是初中生,可是她渾身上下的氣質卻又那樣老成,穩穩當當的人,仿佛一個小古董,和這個浮躁的社會格格不入。


    她做的食物很好吃,那裏頭大概有愛的味道,讓人吃的時候會情不自禁腦補她做飯時的情形,小小的身板用力揉麵,仔仔細細淘米,全神貫注切菜的樣子。


    她做事很認真,一板一眼,讓人看著就覺得很有趣,仿佛再普通不過的東西,放在她手裏,都會變成什麽珍寶似的。


    最重要的是——她很柔和,很溫暖。


    這股溫暖仿佛春風一樣,輕易就能吹開人的心襟,好像三月的暖風,又像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驅散寒意。


    又溫暖,又美好。


    誰會想把這樣的東西和別人分享呢?


    大概大家都隻想獨占吧。


    尤其是像他們這樣又自私又任性的人。


    嚴青垂下眼眸,駱明遠都死了十年了,可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小氣,她既希望他活著,希望他來找她,卻又害怕他活著,怕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


    十年的光陰真的很漫長,漫長到讓人恐懼,讓人瘋狂。


    如果他真的和別人在一起了,嚴青心底甚至陰暗自私地想——那就讓駱明遠死在那場車禍裏吧。


    她寧可他死,也不願意他移情別戀。


    嚴家的另外一位成員,她的大哥嚴學海對大嫂鍾萍也是如此。兩人是初中同學,說實話,一般的初中生在想什麽?大概最多隻會想,哪個遊戲比較好玩,哪本小說比較精彩,早熟一點的,會想班上哪個女生比較好看,哪個男生比較帥吧。


    而嚴學海,從初中起就開始謀劃著讓鍾萍嫁給自己。兩人廝守長達三十年,從初中到結婚生子,再到嚴易出生,嚴學海一直如此,甚至到最後出車禍,也是死在了一起。


    他們家的人,一個都沒有免俗。


    都是固執到底,蟄伏陰險的狼。


    如果有人能拯救嚴易於水火之中,那麽嚴青是一定不會放這個人走的。


    而作為海麵上上下沉浮的人,又怎麽會放過救命的稻草?


    連盼到最近才和嚴易鬧出矛盾來,已實屬不易了,嚴青摸了摸她的手臂,心裏感慨,其實這丫頭看著聰明,有時候卻實在有點傻。


    性格太軟乎了,要換個正常點的姑娘家,早就受不了他了。


    不,這不是她想說的話。


    嚴青搖了搖腦袋,半是請求,半是感慨道,“所以,如果他真的做了一些過分的事,姑姑求你不要太過責備他……對他耐心一點,好不好?”


    其實連盼已經是她平生見過的人當中最有耐心的人了。


    連盼此刻早已是雙眼通紅,嚴青今晚所講的事,她除了心疼便還是心疼。


    心疼嚴易,心疼姑姑,心疼姑父,還心疼嚴易的父母,嚴學海和鍾萍,還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太太,這裏頭每一個人,她都心疼。


    然而最心疼的還是嚴易。


    連盼上大學的時候是選修過心理課的,因此對這些心理病症有比別人更多一點的了解。


    對於患有心理疾病的人來說,很多時候,普通人再正常不過的行為,對他們來說,做起來可能都無比困難。


    別人一句無心的話,可能會讓他們自責很久。


    別人一個無意的舉動,可能會讓他產生巨大的自我懷疑,甚至自殘傾向。


    對於抑鬱患者來說,當他不想活的時候,僅僅隻是活著這一件事,就足夠將他壓垮了。


    她並沒有對嚴易報以同情,連盼一邊哭一邊伸手摸眼淚,抱著睡衣從床上站起身來,“姑姑,你自己收拾吧,我想回去看看阿易。”


    她隻想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就如同希望他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樣。可是她從來都不知道,他活得這樣累。


    二樓的臥室並沒有鎖,連盼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臥室的門是虛掩著的,一絲微黃的暖光從門縫鑽出來,微微透出門外。


    他還沒睡。


    連盼輕輕拉開門,發現他正坐在床邊,手裏拿著一本黑色的道林筆記本,不知在寫什麽。


    “怎麽不關門啊?”


    她紅著眼,帶著濃重的鼻音問他。


    嚴易握著筆的手一頓,他似乎沒料到她中途又折返了回來,眼神裏有顯而易見的驚喜,過了一會兒才平淡道,“給你留門。”


    “那我要是不會來,你豈不是一直不關門?”


    嚴易這回倒沒說話,隻是伸手合上了手中那本黑色的小筆記。


    連盼伸手指了指他手裏拿著的筆記本,“你在寫什麽?”


    他已經站起身來了,似乎準備找個地方將筆記本收起來,連盼走了兩步到他跟前,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以前怎麽不跟我講啊?”說到這裏,她聲音裏忍不住又帶上了一絲哭腔。


    嚴易的表情有些無奈,“講什麽?”


    看她這哭腫眼的樣子,又從姑姑那邊回來了,嚴青肯定是跟她說了些什麽。


    至於說的什麽,無非就是他過去的事,用腳趾頭也想得到。


    可是這些事情,在他看來,的確是沒必要讓連盼知道。


    難道他要向她哭訴,說自己曾親眼目睹至親死在眼前,從此食不下咽、坐寢難安?


    還是要告訴她自己的姑父曾隔斷一條腿救了他的命?


    還是要說……他這個人,是個脆弱不堪的病人,從前每月都要定期去看醫生,如今就算恢複了飲食,每個季度也要去心理醫生那裏複診一次?


    他不需要連盼同情式的憐愛,也不希望她知曉他履曆上各種可怕的心理病症,不希望她用異樣的眼光看待他。


    連盼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襯衫裏,“可是我是你老婆啊!”


    她說這話時,語氣真的是非常委屈。


    並非好奇地詢問他的病症,並非同情他悲傷的過往,也不是過來安慰他,鼓勵他,說一些可笑的勵誌的話。她隻是把眼淚全數沾在他的襯衫上,聲音越來越委屈,“你的這些事,如果都不能對我講,這個世界上,還能告訴誰?”


    如果不告訴她,那還準備告訴誰?


    要和心理醫生說嗎?


    她才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當中,最親密的人啊!


    嚴易身子有明顯一瞬間的僵硬。


    心髒仿佛被擊中,防線立刻就潰散。


    他背在身後的筆記本無奈放下,改為垂在身側。


    說她笨,可是她又太聰明,輕而易舉就擊中他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是啊,如果這些東西,不能對她講,還能對誰講?


    大概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找不到能分享的人了吧?


    他手臂垂下,連盼側著頭,盯著那本黑色的筆記,“你剛剛在寫什麽。”


    嚴易的語氣有點尷尬,“一些……道歉的話。”


    ------題外話------


    嚴總的這些行為特征其實在前文有暗示過……總之也是個可憐孩子~晚上8點左右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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