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不暴露溫月對雲州軍通風報信的事,容山隱沒有寫任何叮嚀的話。


    也可能,他是怕自己的字跡被溫月認出來,再惹得她不滿。


    容山隱在紙上畫了一輪月,十五的滿月,意味著圓圓滿滿平平安安。


    本想就這麽送信,到最後,容山隱多添了一座山。


    崇山在圓月之下,離得遠遠的,永遠仰望月亮。


    這是容山隱的私心,他藏不住,隻能暗搓搓展現給溫月看。


    隻可惜,信鷹回程,棲於河邊飲水時,不慎被冬日覓食的沙狼撲咬。


    信鷹敏捷地閃避,逃出生天,那一封信卻泡了水,糊塗成一片,看不清圖案。


    又過了一個多月,臨近年關。


    北地嚴寒,下起了鵝毛大雪,遠處的崇山峻嶺一片銀裝素裹,草原凝霜,河流冰封,萬物蕭索。


    這樣惡劣的天氣對於草原牧民來說極為不利,他們的糧食變少了,牛羊也不算耐寒,族人生存危機迫在眉睫,若有入侵行動,恐怕也就在這段時日。


    雲州軍得到了朝廷軍需輜重的增援,可沒等他們整裝待發,附近掌管糧倉的州府就先起了火,而就在這時,巴蘇的三萬前鋒騎軍傾巢而出,圍困雲州,戰事一觸即發。


    容山隱明白,這是有亂臣的內應,他們的國家出了內鬼。


    容山隱苦笑一聲,沒有露怯。


    他必須贏下這場戰爭,如此他才能迎回溫月。


    容山隱看了一眼一旁油紙包著的蜂蜜酥餅。


    溫月從軍時,他喊管事給小姑娘買過。


    溫月很喜歡,吃得很開心。


    容山隱想到那一雙暖暖笑意的杏眸,眼神不自覺變柔。他撚了一塊糕,輕抿一口,淺淺的甜味在舌尖彌散。


    他記得的,與溫月有關的過去……是甜的。


    -


    雲州之圍太過艱險,許多糧草與軍械囤積在附近的州府,然而內亂四起,各個地方派出當地駐軍平亂,他們自顧不暇,遑論增援邊州。


    皇帝李儼忙得焦頭爛額,一封封密信送往容山隱的案前。


    城牆外,巴蘇還在攻城。他們早就研究出了防禦火箭鐵矢的長盾,由力大無窮的騎兵持著鐵盾逼近,掩護底下士兵抱著巨木撞擊城門。


    撞擊聲不絕於耳,駭人聽聞。


    每一次衝擊,猶如洪水猛獸進犯,城門便撼動一下,沙石如鹽粒子簌簌而落。


    雲州軍別無他法,隻能高聲叮囑城牆上的士兵謹慎行事,繼續放箭。然而,這些箭陣對於防禦升級的大夏軍士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他們甚至能抽空拉弓反擊。


    鋒銳的箭矢破空襲來,刹那捅穿了城牆上佇立的弓兵心肺,那樣大的手勁兒,箭羽都沒入肉身,弓兵噴出一口血,從城牆上墜落。


    咚的悶悶一聲,鐵騎踏過,大嵩弓兵瞬間屍骨無存。


    大嵩國傷亡慘重。


    沈逸咬牙切齒,對一側的容山隱道:“再這樣下去不行,城門早晚會破,而大夏的騎兵機動性強,我們多是步兵,行動遲緩,破城後又是在城中巷戰,恐怕大事不妙。”


    大夏蠻子是從草原野狼身上學的圍攻獵物的戰術,他們天性好殺嗜血,喜愛追逐虐殺獵物。如若放他們進來,此戰便猶如甕中捉鱉,大嵩國是落於下風的。


    沈逸一籌莫展,他馳騁沙場多年,竟想不出一計能用作突圍。


    容山隱思索片刻,說:“不必如此著急,我們也有優勢在身。至少城中地形,是我等更為了解。”


    百般思索之下,容山隱設下“詐降”一計。


    困城的多日後,雲州城牆上的弓兵頹萎地屈膝,羞恥地朝大夏騎兵俯首稱臣。


    夏軍見狀,吹起嘹亮的號角,呼喊的浪潮一遞一聲,傳進巴蘇的耳朵裏。


    “降了?”巴蘇眯起金眸,遠眺烽火之中的高聳城池。


    副將喜不自勝:“可不是!可汗出手,不過二十多天便將這群軟骨頭的漢人打趴下了!我看那些軍將一個個麵黃肌瘦,定是許多天沒吃飯。謝先生的糧倉燒得真是妙絕!”


    “反正這些懦夫受不住忍饑挨餓,還不如投降歸順於我們大夏!可汗,漢人的斥候來報,說是想迎可汗入城和談,行割讓之事!”


    巴蘇嗤笑:“我要的是他們整個大嵩國,區區幾個州府,豈夠獎賞我大夏這麽多的勇士!”


    巴蘇猛夾馬腹,一馬當先,衝向城門。


    今日天晴雪停,陽光普照。巴蘇身披鎧甲,肩膀裸露,日光照在他塊壘分明的臂膀,浮現出一重油潤的蜜色。男人一手握彎刀,一手執韁繩,他迅疾如風,沒一會兒便殺進城中。


    有了尊貴的君王鼓舞,大夏士氣大增,他們前仆後繼,追隨聖主一同侵入中原這塊沃土。


    他們並非不豔羨四季如春的江南風光,並非不眼饞果蔬米粟豐收的東土,如今這些都是他們的囊中之物,他們的侵占計劃達成了一大半,有了明主巴蘇的引領,他們終於能奪得垂涎已久的富饒之地。


    此次戰役如有天助,勇士們精神抖擻,持刀殺向那群羔羊。


    然而,就在巴蘇等人入城之際,天穹忽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


    將士們困惑地仰頭,頃刻間呆若木雞。


    無數冒著黑煙的火球如潮湧至,熊熊烈火,焚天炙地。


    勇士們一時不防,被落地的炮彈炸了個七零八落。


    一時間,大夏軍將成了待宰的羔羊,輪到他們哀嚎、呼喊……屍橫遍野。


    巴蘇騎馬躲避,掉頭想要出城,可此時的城門已經半合不合,狡猾的大嵩人是想唱一出空城計,再將他們困殺於雲州城池!


    原來,城外並非真正的戰場,城內才是殺戮之地。


    那些縮頭縮腦的大嵩漢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他們站在高地,居於屋頂、城牆、高塔,他們手持長弓,臂力一點都不輸馬背上的夏人,他們故意將火器與炮台藏在此刻才拿出來用,因為他們的目標是巴蘇!


    他們要將輕敵的巴蘇誘進城中,他們要斬殺這一頭新上位的草原狼王!


    他一定會來取得勝利的果實,他一定會親自來。


    因為巴蘇要諸部臣服,他要立威,他勢必要第一個來到大嵩的國土。


    巴蘇恨得指骨緊攥,他望著數之不盡的箭陣,深知今日他在劫難逃。


    並非他們蠢鈍輕敵,誰能想到雲州軍會花上二十多天演一場彈盡糧絕的戲碼,誘他們入城!他們竟有此等的耐心、此等的毅力,竟能將謝獻賄賂舊部燒毀糧倉的險情也算在計策之中,用一套計中計來誘騙他們!


    可恨的漢人,卑鄙的漢人!


    巴蘇的騎兵已經亂了,他們為了躲避炮火,悶頭闖入城池深處,可他們不知道的是,萬千巷弄裏,早早擺好了傷馬的陷阱。騎兵從狂躁的駿馬身上跌落,又被自己的友軍踩踏致死。


    巴蘇這一戰打得恥辱,即便他很不想退,他也必須要退。


    很快,大夏軍士重整旗鼓,他們重新布陣,護送巴蘇逃出生天。


    無數箭矢貫穿蠻子的胳膊、腦袋,他們跌落下去,屍體堆疊成牆,勇士們對巴蘇忠心耿耿,他們撞開城門,直到巴蘇平安退回營地。


    巴蘇抹去臉上的鮮血,他望向遠處,眸子猶如鷹隼一般明銳。


    高塔上,站著一個指揮全局的男人。


    他今日沒有戴人皮麵具,他是以真麵目示人。


    容山隱……是容山隱。


    巴蘇恨意滔天:“很好,容山隱……我記得你的名字了。”


    雲州的城門再次關上,城內寂靜無聲。


    由於巴蘇的輕敵,此次圍城之戰,他損失了四千人馬。


    對於他的七萬大軍來說,這不過是很小的一部分軍隊。但巴蘇不敢再鬥下去,因為七萬的軍將裏,唯有四萬是他們大夏的勇士,其餘三萬全部源自各個部族小國,他們是策應主軍的援軍,他們之間是由利益締結的同盟,人心險惡,這些部族未必對巴蘇忠心不二。倘若巴蘇再戰,再有損失,部族的酋長們看到傷痕累累的狼王,難保不會先對巴蘇下手……


    巴蘇要攻打大嵩國,也得先想好萬全之策。萬一他的後方遭到叛變,死的人會是他。


    巴蘇不敢逞強,他隻能忍下屈辱,退兵回營。


    馬上要進入最惡劣的隆冬了,他要養精蓄銳,待春日再戰,巴蘇不占天時,近幾個月,他不敢再冒險。


    夏人大軍如同密密麻麻的蟻群歸巢離開,邊州外的烽火消停,人聲寂靜。


    等兵卒們確定了巴蘇退兵,他們麵麵相覷,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


    “贏了!”


    “我們活下來了!”


    “狗娘養的蠻子!咱們贏了!”


    躲在屋裏的百姓悄悄推開房門,朝巷弄裏探頭探腦。


    他們腳踏堅實的土地,他們從屋裏出來,不約而同望向了望塔上的男人。


    高塔上,嗆人的煙霧卷起容山隱的衣袂,烏發撫過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明明看起來隻是個柔弱文臣,此時渾身上下又散發如山一般的堅毅力量。


    黎民百姓怔在原地。


    他們記得他的樣貌,知道他的事跡……那是作惡多端的容山隱吧?


    明明是大嵩國的蠹蟲奸佞,卻費盡心血,獻計劃策,救他們於水火之中……


    對於邊城的百姓而言,容山隱不壞……他將功補過,他是他們的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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