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容山隱病倒了。


    診病的大夫說他是積勞成疾,雖發著燒,但好好喝藥、靜養幾天便能康複,隻是這幾日萬萬不要再處理軍務了。


    大夫知道容山隱是沈逸招攬來的帳中軍師,沈逸行軍打仗是個行家,但軍中庶務實在無心打理,難怪把行營裏的智囊團累成這樣。


    沈逸一臉愧色地送走了大夫,拎著兩包治療傷寒發熱的藥,命周校尉去煮了。


    “哎呀,那些軍事又不是一天兩天便能處理完的,你何必這麽拚命,搞得我哪裏虐待你了……”沈逸看了一眼榻上臉色蒼白的男人,心虛地道,“要不我去喊小月亮來照顧你?”


    聞言,容山隱睜開眼,他剛想說話,咳嗽聲便壓製住了他的話語。


    容山隱屈拳,抵在唇側,隨著他悶住咳嗽的動作,肩膀也在輕輕顫抖,鬢角堆滿了熱汗。


    沈逸嚇了一跳:“你別急,我不去喊,可別把自己咳背氣兒了。你死了,我一堆軍務給誰來處置啊?”


    沈逸說話不著調,連煮藥回來的周校尉都聽不下去了。


    他端來湯碗,一邊遞給容山隱,一邊對沈逸道:“沈將軍不必去喊月姑娘了,她今日出城救遺民俘虜去了。”


    沈逸嘟囔一句:“這麽快?”


    他想起自己昨日的確批準了溫月出城救人一事,失地的邊州距離雲州遙遠,而那些夏人要帶著俘虜來城門前示威,激怒大嵩軍將,那麽他們一定會在附近的沙丘草原設下行營,用來安置兵丁和綁來的遺民。若是溫月手腳夠快,下手夠利落,沒準能神不知鬼不覺救出那些難民。


    隻是他沒想到,本該謀劃幾日再行動的事,溫月風風火火就去辦了。


    容山隱止住了嗓子裏的癢,目光銳利,掃向沈逸:“她帶了多少人馬?可有軍械與糧草傍身?回來時又和哪一支隊伍接應?”


    容山隱一聽事關溫月,態度變得嚴肅。


    他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即便落地時腳步虛浮,走路不穩,也先行一步去了解溫月今日出行的事了。


    沈逸看了一眼隻剩下一點藥材殘渣的碗,和容山隱這個拚命郎君的背影,一時無言。


    “誒你這人,病還沒好齊全呢……跑什麽啊。”


    -


    大漠孤煙,篝火如同星火,泛起灼目的紅光,點綴黃澄澄的沙地。


    那是夏人的行營。


    巴蘇派來示威的軍隊就在雲州外的河灘旁邊紮營安寨。


    即便落雪天寒,勇士們也隻披了一層獸皮,一邊喝烈酒,一邊吃烤得不熟的馬肉。


    有駿馬在雪地裏折了蹄子,活不長久,與其丟棄,不如由人宰殺了充當口糧。後腿最勁道的那一塊馬肉,自然要熏製後,送給軍營裏身份地位最崇高的人。


    恰巧巴蘇親臨軍營,將軍親自奉上烤好的馬肉,進獻給他們大夏的君王。


    巴蘇大口咬肉,將剩下的肉賜給將領,意味著往後他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軍將們感激涕零。


    巴蘇來得突然,將軍來不及另設行營,便將自己的營房讓出來供巴蘇休息,他則去和副將擠一擠。


    在大夏王庭,沒有什麽禮賢下士的說法,最驍勇善戰的勇士有資格擁有一切事物的優先權與獨占權,譬如物資與美人。


    巴蘇欣然接受將軍奉上的最高待遇,隻是在他獻上幾名美人服侍君王的時候,巴蘇拒絕了。


    他因幼時母親被欺淩的事,對男女之事的興趣不大。


    說起女子,他想到了那個假扮成聖珠公主的阿月。


    他分辨溫月,並不通過樣貌,隻要和她切磋上兩招,從她淩冽的招式裏,他便能認出溫月本人。


    許久沒有遇到這種能和他打得有來有回的人了,遑論對方還是個女子。


    他和她行過夏人婚禮,她其實還是他的妻……


    巴蘇皺起眉頭。


    不過,他聽說溫月為了救容山隱,早早被大嵩皇帝抓住,處以極刑了。


    她死了……那李儼算不算殺了巴蘇的妻?


    巴蘇冷笑,既如此,他攻打大嵩國,也算上一樁殺妻之仇吧。


    巴蘇想著想著,便睡了過去。


    營帳內的燈火吹熄,四周霧蒙蒙一片。


    -


    軍營外,溫月掩在暗處。


    她穿一身鴉青色窄袖武袍,右手持著匕首,負於身後。為了遮蔽麵容,她沒有戴容易阻礙視線的麵紗,而是戴了半壁遮臉的麵具。


    溫月和其他幾名武藝高強的郎將約好了作戰計劃,她武藝高強,先去主將的軍帳裏劫持將軍,鬧出動靜,到時候,各路巡視的士兵必定會趕回主帳護衛,其他郎將就能趁亂潛入關押俘虜的木籠子,救人逃離。


    這次派出來示威的軍隊隻是一小支不過百人的隊伍,溫月不傷主將性命,便能輕而易舉逃脫。


    溫月吹了一下骨哨,行動開始。


    她身手敏捷,輕功高超,能夠足尖沾草而不落地。不過是幾個身影晃動,轉眼間就找到了那一座嚴防死守的軍帳。


    溫月打暈了一個看守,披上獸皮外袍,弄亂一頭辮子散發,端酒進了軍帳。


    她原以為這位大夏將軍還在飲酒作樂,怎知他睡得這般死。


    屋內沒有燃燈,酒壺堆積了一地。


    溫月放下手裏的托盤,摸出腰後的匕首,躡手躡腳靠近。


    整個軍帳都鋪了一層柔軟的獸皮,溫月為了不打草驚蛇,特地赤足靠近,伶仃的腳踝陷入柔軟的地毯裏,落地無聲。


    片刻後,軍帳外的火盆被飛箭射倒,撩起熊熊大火。


    夏人的軍營亂作一團。


    溫月看到灼目的火光,她明白,是郎將們開始行動了,她的手腳也要變快。


    溫月的殺招逼近榻上的男人。


    可是,當溫月冰冷的刀刃剛剛掃來,本該在呼呼大睡的將軍忽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起身。


    他魁梧的身材如一座小山般傾下,虎背熊腰的男人迅猛地扣住溫月的腕骨,將她轄製在身下。


    溫月知道,她是身材輕盈的小娘子,被人從後壓住的姿勢屈辱,且極難反抗,她必須反製敵人。


    因此,溫月單手撐地,朝身後橫踢一腳。她出招迅速,腿風殺氣騰騰地掃來,直逼男人的麵門。


    溫月來勢洶洶,將軍立刻轉變了招式,為了躲避溫月的腿招,他就勢往一側翻滾,順手一摸,抄起桌上架著的一柄鐵弓。


    男人的招數莫名熟悉,溫月思索了一會兒,眼睛睜大,心中有難掩的驚訝。


    他是巴蘇?巴蘇怎麽會在這裏?


    溫月切齒,她記得巴蘇的武功高強,和她能打個平手。


    他身為大夏國的王,不該在大夏王庭裏指揮前鋒作戰嗎?怎會來到這樣一堆小嘍囉所在的軍營?


    溫月作勢想逃跑,還沒等她翻身出軍營,一根長鞭破空甩來,卷住了她的腿骨,重重拉回。


    巴蘇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熟悉的對招,熟稔的身影……他的妻子死而複生,竟讓巴蘇生出一絲難言的興奮與歡喜。


    他笑了一聲,金黃色的眸子被帳外的火光照亮。


    “原來是王後,你既想回大夏國探望本王,又何必深夜偷摸入帳,不請自來?本王也思念你許久,知道你活著,定會派出勇士迎你回來。”


    溫月剛想起巴蘇已經是大夏國的單於了,那一場假婚姻,難為他還記得這般深刻。


    溫月一聲不吭,手起刀落,一下子斬斷纏住腳踝的長鞭。


    她又要跑,軍帳外卻適時響起了兵卒的請罪聲:“稟報可汗,在我們救火的期間,那些、那些漢人奴隸全被人放跑了!”


    巴蘇冷笑一聲,高聲道:“不必追了,隻是區區幾個奴隸,無需浪費我軍人馬。”


    反正逃了幾個奴,邊州失地還有更多的漢人,不缺這幾條人命。


    兵士辦事不力,見巴蘇沒有生氣,紛紛鬆了一口氣,很快收拾殘局去了。


    唯有溫月還被困在軍帳之中。


    她掙脫了鞭子的束縛,雙手持著匕首,刀尖對準巴蘇。


    溫月氣喘籲籲,眼角潮紅。一頭烏發散下,臉上的麵具早在方才的一陣打鬥下碎裂,露出一張清麗冰冷的臉,美若芙蕖,寒若霜雪,她那樣瘦小,又那樣不羈。


    像是一隻極難馴服的鷹。


    巴蘇問:“王後,闊別已久,你是否想念本王?”


    溫月譏諷地道:“巴蘇,這裏就你我二人,你不必說些惡心人的話。我傷過你,我知你不會放過我,可我也不是一個懦夫。想死的話就試試看,能殺幾個夏人再死,也算我死得其所。”


    溫月倒是想和巴蘇同歸於盡,但她知道,論單打獨鬥,她未必是他的對手,遑論此地還有那麽多嚴陣以待的兵卒。


    巴蘇不會獨身過來巡視,他必定也帶了自己的人馬……


    溫月單槍匹馬,難以殺出重圍。


    她甚至擔心自己被巴蘇折辱利用,手裏那一柄匕首悄悄靠近脖頸,她甚至想到了自裁。


    巴蘇看到溫月布滿血絲的雙眸,以及她手裏遊移不定的刀刃,金眸微微眯起。


    “我沒有殺你的意思……相反,我很喜歡你。”巴蘇眯眸,“隻要你留下,我便立你為大夏王後,與你共享財產與奴隸,你看如何?”


    與巴蘇交易,無非是與虎謀皮。


    溫月不信他有那麽多的好心,況且他絕不會停下侵略大嵩國的計劃。若她的富貴,要踐踏在她同胞族人的鮮血之上,她情願去死。


    可是,眼下她是被虜的獵物,她很難逃出生天。


    溫月握住匕首的力道鬆懈,她屈服了,緩慢地朝著巴蘇走去。


    卸下殺意的女子,竟也有一種乖順的柔情。


    巴蘇滿意地看著眼前柔弱的女子,耐心等待她跪在他的麵前,低下她高傲的頭顱。


    可是,當溫月靠近巴蘇。


    男人等到的並不是溫情的吻,而是削鐵如泥的匕首。


    鋒利的刀劍劃過他的脖頸,削下巴蘇纏繞了一段朱紅色繩子的發辮。


    棕色的卷發落地。


    巴蘇迅速後撤,做出防備姿態。


    然而,溫月並沒有追擊纏鬥,而是趁機劃開帳篷,眼疾手快逃出軍營。


    等到巴蘇追出軍帳時,溫月已經跨上一匹矯健的駿馬,馬不停蹄朝漆黑的草原深處跑去。


    遠處,唯有滾滾黃沙與清瘦的背影。


    軍將們看到巴蘇臉上鮮血淋漓的刀傷,大驚失色,一個個背起彎弓,打算騎馬追殺溫月。


    “不要去追!放她走!”


    巴蘇高聲下達命令。


    他臉上滿是傲氣與怒意,布滿粗糲老繭的拇指擦過頰側,指腹沾滿了血,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


    巴蘇從來不曾輸過……


    偏偏溫月下手如此毒辣。


    很好,好得很。


    巴蘇眯眸,冷笑。


    這一隻桀驁不馴的鷹,他要親自熬她。


    -


    溫月搶馬逃離時,肩膀不慎被持刀的夏人將士砍傷。


    她沒有時間捂住傷口,強行忍著鑽心刺骨的痛,一路朝城門處狂奔。


    鮮血被冬日的寒風吹落,滴到草上,立馬凝成了血霜。


    今晚,她和那些守城的兵卒們商量過,他們會開一道側門,用於接應救下的失地遺民。


    雖然她做的事微不足道,但好歹還是劫下了幾條人命。


    溫月隻顧著自己眼前要做的事,她不想那麽多長遠的、恢弘的收複失地計劃。


    她能保下想救的人,這便夠了。


    溫月的身後沒有追兵,她騎馬的速度也漸漸慢了下來。


    抵達關隘前的城門,溫月鬆了一口氣。


    她翻身下馬,手裏的匕首哐當落地。


    她沒有去撿,踉踉蹌蹌朝前走。


    城門早早關閉,溫月順著周校尉放下的繩梯,一步步爬上城牆。


    繩梯截斷,城池固若金湯,今晚的計劃圓滿成功。


    溫月總算放下心。


    她肩上的傷還在滲血,可她穿的是一身黑色騎服,夜色幽冥,血與黑衣融為一體,根本看不清。


    就在溫月要下樓的時候,她瞥見一旁站立著一個男人。


    溫月偏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容山隱。


    她因受傷,視線有些模糊,看不清容山隱生病燒到緋紅的臉色。


    “阿月。”容山隱喚她,語氣冰冷,“你今日出行太過莽撞了。”


    他很後怕,怕她計劃不周全,怕她有危險,怕她回不來。


    所以容山隱即使病重也在城牆上等,他等了一天一夜,受盡風吹雨打,任由病情加重。


    可是,這些事,溫月統統不知。


    溫月隻顧著肩上的傷疤,她嫌容山隱聒噪。


    她的內心深處,也有一股難言的憤懣與委屈,她險些死在夏人手裏了,險些出了事,險些回不來……雖然這一切都是溫月自作自受,是她一意孤行的結果,但她還是覺得難過。


    她不能訴苦,因為容山隱一定會責怪。


    她忍不住這些委屈的情緒,她咬緊牙關,開口。


    “容山隱,你是不是擔心我毀了你的大事?放心,我沒有出錯,也沒留下什麽把柄,我帶出去的人,一個不剩,全須全尾回來了,沒有浪費雲州的兵力。”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放了心的話,能不能快滾?我一看到你,心裏就很煩。”


    溫月搡開容山隱,她沒有說身上的傷,沒有說遇到巴蘇的恐懼,她把所有心事深埋心裏,一步步下了台階。


    唯有容山隱被留在高聳的城牆上,他的頰骨緊繃,一言不發。


    風卷起容山隱寬大的衣袍,侵入肌骨,他覺得好冷。


    容山隱病得快要暈倒,卻不能再和溫月傾訴他的病情。


    他隻是、隻是很想說一句,他真的沒有……溫月想的這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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