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月為徐立忙裏忙外,又是清洗傷口,又是下山買藥親自煎煮。


    她不想無辜的人犧牲,她把徐立視為十八堂的一份子,她努力保護他,親自照顧他,就仿佛在庇護明達叔。


    溫月隻是害怕再重蹈覆轍,盡管她知道,無論她如何補償,十八堂的人也全都為了她和容山隱死了。


    因此,冷落一會兒容山隱算得了什麽?本來就是他該贖的罪。


    容山隱不知道這段故事,他強忍著疼痛,咬牙下了山。


    他渾身都是獸血,濃重的血腥味引得溫月皺眉。


    “大公子,灶房裏還有多餘的熱水,你去提一桶來梳洗身子,身上的衣裳全沾了血,怪臭的,該換了。”


    說完,溫月又抱起滿滿一個包袱的藥,往客房跑去。


    容山隱看著鐵鍋裏熱氣騰騰的沸水,血液順著他玉白的指尖往下淌落。


    他後背的傷,痛感強烈,但容山隱早已疼到麻木。


    他隻是盯著熱水發呆,心裏想,他和這一鍋水一樣。都是溫月剩下的……不要的東西。


    -


    溫月幫徐立上完藥,叮囑他:“大夫說了,徐大哥還能走路,那就是腿骨未廢,至於這一層刮傷的肉,好好養著都能養回來的。正好大雪封山了嘛,徐大哥別再往山裏去了,我給你買了一些幹貨、魚蝦還有白麵,足夠你吃上一個月的。”


    溫月待徐立很好,句句都是熨帖的關懷,倒教徐立心潮澎湃,又湧起了一些妄念。


    他的耳廓發燙,結結巴巴地道:“小月妹妹,你對我真好。放、放心,你大哥的身體可強健了,很快就能好的。你、你愛吃什麽山貨?獐子、山豬、野鴨,大哥都能給你獵來!”


    溫月對葷肉不算熱衷,但徐立這樣一問,她倒是想起來。


    從前和容山隱住在山上,他曾用樹枝夾著簸箕,雪地裏灑下一把陳年穀子,用來捕小雀。


    忙活一早上也隻能逮住兩隻,架在篝火上烤得酥脆焦香,全祭了溫月的五髒廟。


    容山隱不愛吃肉,所以他隻啃一點雀小翅,肥美的雀腿全是留給溫月的。


    想到往事,溫月有點恍惚,下意識開口:“我想吃烤小雀。”


    “烤麻雀?這有何難?”徐立笑了一聲,“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照顧好徐立,溫月才想到容山隱。她看他行動自如,沒覺得哪裏有傷,但為了保險起見,她還是走到容山隱的房門口敲敲門。


    “大公子,你一切都好?”


    溫月敲了一會兒,無人應答。


    正當她心生疑惑,要推門而入的時候,房間裏響起男人冷淡的聲音。


    “我一切都好,阿月不必擔心。”


    “好,那我也去休息了。”溫月聽到容山隱的回答,沒有再逗留。


    她想,方才容山隱半天不語,興許隻是懶得搭理她,偏偏她礙事,還要推門探望,他為了盡快趕走溫月,這才不情不願地出聲。


    溫月莫名有點煩躁,她踢了一腳踩得實實的髒雪。


    容山隱,真傲慢啊。


    -


    房間裏,容山隱抬手抵住薄唇,悶住嗓子裏的咳嗽。


    他簡單清洗過傷痕,還上了止血的藥粉,傷勢穩住了,但吹風受了寒,身體好像有些發熱。


    方才溫月喚他的時候,他其實很想開口。但那樣一來,顯得他有多麽想要溫月的關懷……他的尊嚴不允許他去懇求溫月的關心,他已經夠狼狽了,沒必要再博取溫月的同情。


    但是。


    他偏頭,看了一眼燭火熄滅的昏暗房間。


    容山隱想到溫月熱了藥,還拿了一包糖送到徐立屋裏的畫麵。


    在這一刻,容山隱意識到。他一生所求的體麵、理智、沉穩自持,其實都是枷鎖。


    捫心自問,他也好希望溫月能覺察出他的不適,主動對他噓寒問暖。


    次日,容山隱起晚了,早飯是溫月煮的。


    徐立腿傷還未痊愈,昨晚又下了一夜鵝毛大雪,恐怕他還要等幾日後雪停了才能回家。


    宅院裏無端端多出一個男人,令容山隱的心情煩悶。但他秉持著君子之風,沒有將喜怒表現出來。


    徐立雖視容山隱為情敵,但他心知肚明,若沒有容山隱張弓射熊,恐怕他真的要一命嗚呼。有了恩情在,徐立也不敢對容山隱態度不恭敬。


    徐立感激地道:“多謝大公子救命之恩。”


    他想到自己腿骨受傷後,竟不爭氣地昏倒了,再醒來,自己已經躺在山洞裏,一側是精疲力盡的容山隱枕著剝好的熊皮小睡的畫麵。


    徐立對容山隱的武功心服口服,他確實比不上容山隱武藝高強,但他會努力學,他也要配得上溫月。


    容山隱瞥了一眼徐立,嗓音一如既往清冷:“我不過是為了自保才出手射箭,你不必太過掛懷。”


    容山隱昨晚錦被裏熬了一夜,熱症消退很多,唇色雖說還是偏白,卻也不是毫無氣色。容山隱一貫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疏朗模樣,隻要他不忍痛蹙眉,尋常人真的分辨不出他的身體不適。


    徐立撓了撓頭,憨厚地道:“大公子不愧是習武之人,體魄確實比我等莽夫要強健,我決定了,等我傷好以後,也要多加習武,至少要有能力徒手幹掉一頭黑熊!”


    徐立自己承認體格不行,倒讓容山隱不好露怯。他想不通,他竟有一日會和山野客較量體格,容山隱心中藏著誘導徐立別再親近溫月,盼著他知難而退的想法。


    他道:“江湖中人自是身強體壯,不過是兩頭棕熊,於我而言不足掛齒。”


    容山隱話音剛落,溫月便端著一籠屜的肉包子進屋。


    她聽到徐立的話,明白這是一個傳授明達叔棍法的機會,對徐立笑道:“徐大哥想習武?這有何難?等你腿傷好了,我教你一套棍法,保管你打得熊瞎子節節敗退!”


    徐立聞言,大喜過望:“那敢情好,小月放心,大哥一定好好學!”


    兩人相視一笑,眼角眉梢俱是明媚笑意,默契十足,看上去很登對。


    容山隱旁觀,隻覺得這一幕分外紮眼,仿佛他是第三者,從來都是多餘的人。


    容山隱的傷處隱隱作痛,但他在徐立麵前逞強,倒不好再和溫月訴苦。


    他總不能讓妹妹知道,他這麽小家子氣,會為了一時男子氣概,而當眾撒謊。


    飯桌上,溫月體恤徐立是個傷員,主動往他的碗裏放了兩個肉包。


    容山隱看到了,嘴上沒說,心裏卻道:隻是傷腿,並非手斷了,衣食住行還要旁人搭把手麽?


    許是容山隱略帶幽怨的眼神很有存在感,溫月回頭,遲疑地問:“大公子也要吃肉包嗎?”


    容山隱抿了一下唇:“不用。”


    溫月被他冷淡的態度搞得發懵,但容山隱一貫滿腹細膩心思,她搞不懂他的眼神何意,索性也不再管了。


    直到吃完了飯,溫月又收拾包袱打算下山買些藥材。


    容山隱想到昨晚的熱症,心裏蔓延起一絲酸楚。


    他攔住溫月的去路,忍了很久,問出一句。


    “阿月,你為何隻顧著徐立,不問問我如何?”


    溫月:“嗯?那大公子,你怎麽了?”


    容山隱看到她困惑而不解的眼神,看到她不曾上一點心的坦蕩神色,忽然覺得有一口苦澀的血湧上喉頭,窒悶住他的口舌。


    溫月不曾關心,也不曾在意。


    容山隱不由喪氣,維持著岌岌可危的自尊心,鬆了手,低語。


    “無事,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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