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隱回來的這幾日,全埋頭於軍帳裏處理軍務,閉門不出。


    沈逸是個標準的武夫,由他統籌調度、派遣軍將還行,但對於人情來往,廟堂推拉,便不耐煩應對了。容山隱能者多勞,他接過積攢已久的事務,一件件耐心處理,毫無怨言。


    這些時日,容山隱在外奔走,除了秘密遊說聯軍部族,還將沙丘附近的山川地貌牢記於心,繪製成輿圖,交給沈逸,以便日後作戰時的運籌決策。


    容山隱一旦忙起來便不管不顧,指尖捏筆捏到紅腫也置若罔聞,就連一日三餐,還是沈逸良心發現,親自給他送去的饢餅和羊肉清湯。


    沈逸從前沒看出來容山隱這般喜愛處置公務,時間久了,他漸漸品咂出不對勁。溫月不在軍營裏,容山隱便亂了套,沒個正常的人樣了。


    他挪開容山隱蘸墨的硯台,容山隱渾然不覺,蘸墨時,兔毛筆端劈叉,觸了個空。


    分明是魂不守舍的樣子,處理軍機卻依舊井井有條,真不知該說他用心還是敷衍。


    容山隱有一瞬茫然,很快回魂,他抬頭,似是不喜歡好友的捉弄,一雙狹長冰冷的鳳眸裏,盡是血絲,直勾勾盯著沈逸。


    沈逸被他的冷臉嚇到,有些發怵,放回硯台,岔開話題。


    “聖珠公主來了軍營……你是京城謝相公的黨羽擁躉,於情於理,是不是該去拜會慰問一下這位遠道而來的宗室公主?聽說聖珠公主體弱多病,又跋山涉水來了雲州,吃不慣漠地西域的食物,怕是過得艱難。”


    容山隱擰了擰眉心,接連幾日的操勞,令他無心思索這些瑣事。但做戲做全套,營內還有禁軍指揮使趙銘看顧,他理應善待聖珠公主。


    容山隱從善如流地放下筆,合上文書,道:“我明白了,我去拜見公主殿下。”


    容山隱終於肯吃飯,肯用薄刃剔去他下頜新生出的青色胡茬,肯將自己打理得有個人樣,出帳篷吹吹風、醒醒神。


    沈逸總算放下心,咧著一口大白牙,歡喜地撩簾出門練兵了。


    -


    遠離大帳的一處帳篷。


    遮擋風沙的油棚上還掛了幾條繪滿無量諸佛的氈毯,這是聖珠公主的母親特地為女兒準備的,母親生怕孩子一路上有個三長兩短,聽聞西域信奉佛陀,即便京中道教盛行,她也改了信仰,供佛上香,隻求諸神看到她的誠心,能夠庇佑孩子此行平安。


    溫月坐在帳中的軟榻上,赤著雙足,吃侍女送來的甜膩瓜果。許是憐惜她金枝玉葉,整個營帳裏都鋪滿了柔軟的地毯,雪白的腳踝落地,陷進出鋒的獸毛毯子裏,踝骨伶仃。


    溫月在帳子裏等了兩日。


    她以為容山隱會很快來謁見公主,可他遲遲不來。


    正當溫月熬過膽戰心驚的兩日,以為容山隱把她忘了的時候,他又命侍女通稟,姍姍來遲了。


    溫月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心裏驀然一驚。她下意識要躲,又想起她早就卸下了易容麵具,容山隱沒見過溫月本來的樣貌,想來他是認不出她的。況且,溫月還用了點擬聲的藥物,就連趙銘和沈逸都被她騙得團團轉,遑論一個本就沒有對她上過心的容山隱。


    再不濟,還有麵巾掩蓋麵容,這次見麵,絕對萬無一失。


    溫月安下心,又坐回了美人榻。


    很快,簾子掠開一角,竹綠色的寬袍搖曳,身形偉岸的郎君緩步入內。


    容山隱依舊是溫恭知禮的翩翩君子,他目不斜視,朝溫月下拜行禮。


    “微臣容山隱見過公主殿下。”


    溫月也裝作柔順的模樣,回話:“容監軍莫要多禮,請坐。”


    得了允許,容山隱才緩慢地抬頭,看了一眼聖珠公主。


    麵對外人的時候,容山隱的循規蹈矩,他的禮數有加,其實是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他並沒有對聖珠公主上心,匆匆掃了一眼便轉過目光,甚至沒有特地去觀察她麵巾下的眉眼。


    輕描淡寫的一瞥,容山隱看到聖珠公主相似溫月的身形。


    這個和溫月一般大的女孩,要為了國家犧牲,身陷龍潭虎穴。


    他有些不忍。


    容山隱歎了一口氣,盡量對聖珠公主表達善意,盡管他知道,聖珠公主興許對他滿懷恨意,畢竟他是謝相公麾下的酷吏。


    “殿下在帳中,一應飲食可還順心?若有想吃的食物,不必擔心叨擾,微臣必讓軍將回城中采買。”


    溫月搖了搖頭:“吃的都好,容大人不必費心。”


    她不知容山隱對聖珠公主的袒護,其實是沾了溫月自己的光。溫月誤會容山隱是踩低捧高的小人,麵對權貴便事事考慮周全,甜言蜜語以待。


    容山隱來見聖珠公主,也不過走一走待客的過場,比起安撫公主,他還有很多重要的事待辦。


    寒暄幾句,彼此無話,帳篷裏又陷入死水一樣的沉靜。


    正當容山隱打算起身告辭的時候,一側軟墊子裏,銀色的光澤被燭火照亮,他下意識伸手,撥開長長的獸皮毛毯,將掉落在地的東西撿起來。


    原來,是一支簪子。


    玉蘭花紋,樸素卻纖巧,很合適喜穿胡服騎裝、挽弓射虎的小娘子綰發,是他特地為溫月挑的。


    容山隱將簪子置於白皙掌心,把玩了一會兒,冷靜地問:“殿下為何會有此物?”


    溫月看到簪子,心裏一個咯噔。她做賊心虛,手心都生出了綿密的、無盡的熱汗,坐立難安。


    她不免擔心,容山隱聰明絕頂,他是不是看出什麽了?偏偏讓他發現了這一支簪子……


    溫月打算想個妙絕的借口搪塞過去,她含糊地道:“是、是溫小娘子給我的。”


    阿月?


    容山隱指骨一顫。


    他垂下濃密的眼睫,緘默不言。


    容山隱從來沒想過,他精心挑選的禮物,會被溫月隨手轉贈。


    她不喜歡嗎?還是單純不愛惜。


    然而,溫月不知容山隱漸漸苦澀的心,她以為他要發現自己的真身,又補充了一句:“溫小娘子說了,隻是一支稀鬆平常的簪子,她不想要,便給我了。這簪子……很得容大人眼緣嗎?若是你喜歡,那便贈你好了,反正也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容山隱許久沒講話,他摩挲一會兒發簪,問:“阿月姑娘,真是這般和殿下說的?不過是無關緊要之物,她不稀罕?”


    溫月小聲:“自然,那還能有假嗎?本公主不會騙人的。”至少,這個謊要圓上吧。


    聖珠公主的話,猶如晴空霹靂,驚得容山隱心尖酸澀。


    他收斂所有外露的情緒,笑道:“原是如此。實不相瞞,這支簪子,其實是微臣從前贈予溫小娘子的玩意兒,她既不要,這等俗物也不好留在殿下那處,臣便將其收回了。”


    容山隱做事很妥帖,聖珠公主如何能收下外男所贈的發飾,由他帶走,再好不過。


    “好。”溫月鬆一口氣,幸好容山隱沒有覺察到她的身份。


    容山隱將簪子小心翼翼收回袖籠裏,與聖珠公主道別,渾渾噩噩地走出帳篷。


    他把簪子藏到袖袋深處,正如同他將所有對於溫月的偏愛都悉數埋回心裏。


    容山隱早該明白,別說他贈的簪子,便是他,溫月也棄如敝履。


    妹妹,果然言出必行,她和他全無瓜葛,她再也不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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