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依提說話的聲音並不小,又說的是蹩腳的漢語,因此容山隱完全能聽清她在說什麽。


    然而,賽依提很乖巧,隻提到山君,沒有提及他的真名。


    容山隱略微安心,他猜測溫月應當是不知內情的。


    他朝溫月伸出手:“阿月,過來。”


    溫月坐在馬背上猶豫一會兒,她心裏存著氣,但她既然沒打算和容山隱相認,那就不會輕易撒出來。


    小姑娘從善如流翻身下馬,搭上容山隱的手,問:“山君剛才和賽依提說我們有婚約?”


    容山隱的耳根微燙,他輕應了一聲:“不過是權宜之策。”


    “為什麽忽然使用這個權宜之策?”


    “哈薩有意為他的大兒子拓明,向你求親。”


    聞言,溫月笑得梨渦淺淺:“這有什麽不好的嗎?哈薩是擁有一個部族的領主,聽賽依提說,他們家裏不但有許多草場,還有成千上萬的牛羊,是西昌王國裏上流的貴族。假如嫁給拓明,我就是少主夫人了。”


    她就是牙尖嘴利故意氣容山隱的。


    偏偏溫月時常有陰晴不定的時刻,容山隱也分辨不出她內心所思所想。


    容山隱斟酌了一會兒,規勸:“你沒見過拓明,不知他的人品究竟如何。況且外族人多妻多妾,你若是嫁過去,保不準會受氣,還是不要把婚姻大事當做兒戲來玩笑。”


    溫月若有所思地點頭。


    他說得在理。


    可她還是沒打算放過容山隱,每次遇到溫吞的兄長總能激起她的鬥誌。


    “那麽山君呢?若是小娘子嫁給你,難道就不會受氣了嗎?”溫月問得坦然,一雙水波瀲灩的杏眼,滿帶探究。她懵懵懂懂地抬頭,仰望容山隱,仿佛是個不懂事的稚童。


    偏偏容山隱先前為了替溫月解圍,特地編造了兩人未婚的說辭。


    所以,溫月的這番話,其實是來問他會如何待她的。


    清雋的郎君垂下細密的長睫,仔細思考了許久。


    溫月隻是順口折騰容山隱。


    可他半天不搭話,溫月意識到,他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答案。


    溫月眼裏的悵惘之色更濃了。


    “有什麽好想這麽久的?”


    容山隱這時才如夢初醒地回魂,一雙慣來洞幽燭微的鳳眸,此時有種澄明的遲鈍,他也有犯糾結的時候。


    過了很久,容山隱以幾不可察的聲音說:“我會敬重妻子、愛護妻子、會舍身護她周全。”


    說完,郎君的耳尖滾沸,像是燃了一團山火。他想到自己之前情急之下為溫月擋箭。他待她的溫柔與偏袒,好像已經超過他所謂的對妻子的承諾了。


    隻可惜,溫月隻記得容山隱的心狠與無情。


    聽完,她撇撇嘴,輕蔑地笑。


    果真嘛,他不敬她、不重她,麵對仕途還能將她拱手奉上,獻給丹徒。這就是容山隱對待內人和外人的區別。


    至於今日,他為何沒有把她送給拓明,討好哈薩。無非是他知道,他們非親非故,溫月是一頭手段狠厲的野獸,他若逼她,她會毫不猶豫殺了他的。


    不過,溫月又記起她服下的斷腸蠱,一陣毛骨悚然。其實容山隱真的要逼她,完全可以利用蠱毒命她就範的。


    他一時間沒想起來罷了。


    算了,她還是老實一點,不要開罪他了。混過這兩日,溫月就去做任務了,到時候應該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必見到容山隱。


    思及至此,溫月打算聰明一點行事。


    她仰頭,笑得眉眼彎彎:“所以山君,我現在是你名義上的未婚妻,你也會對我這麽好,對嗎?”


    總沒人,會對自己的未婚妻動蠱吧?


    容山隱低頭看去,山間霧氣迷離,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如同銀鉤小月,她像是很期盼他口中的答案,目不轉睛仰望他,如同幼時那般依戀。


    兄長原本冷硬的心腸,因她幾句軟糯的話,融化成一汪春池。


    他揉了揉溫月的頭,眼眸柔和:“我會待阿月很好。”


    溫月鬆了一口氣,乖巧地牽住兄長的手。


    她隻是怕死,所以在絕地求生。


    可容山隱卻以為,妹妹對山君有一重別樣的旖旎思緒。


    類似於,男女之情。


    然而,山君這個身份也快要死了,他會和她相忘於江湖的。


    容山隱自顧自傷春悲秋,晚宴的席間也沒怎麽講話,除了一些場麵上的應酬。


    溫月無事一身輕,無論是烤熟的羊肉、還是用黃泥土培燜熟的兔肉,她都來者不拒,除了葷肉,溫月還吃了很多甘甜的瓜果,飲了一杯新窖的葡萄酒,往袋子裏順了一把金絲黨梅。隻因賽依提說,這是從大嵩江南來的商隊那裏買的,在東州吃不到。


    溫月吃相雖不是男子那般豪放,但也與高門貴女截然不同。


    賽依提倒覺得溫月掰羊蹄膀的吃法,和她很像,難怪這麽合得來。


    哈薩看出容山隱對溫月的驕縱,想來溫月的確是他心儀的女子,否則哪家郎君會不苛責未婚妻在外大吃大喝給自己丟人?他原以為容山隱骨子裏也有大嵩文官的清高,看不起蠻夷,如今知道他並沒有故意用婚約的借口來搪塞自己,心裏稍寬,熱情地催促容山隱飲酒享樂。


    一場酒宴進行到後半夜。


    待溫月和容山隱回到住所,已是月上中天。


    溫月吃飽了犯困,馬車裏光線昏昏。


    她被馬車顛簸來顛簸去,終是靠在容山隱的懷裏睡著了。


    熟稔的鬆枝味縈繞周身,溫月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


    車停了,但溫月還沒醒。


    小時候,要是溫月在容山隱懷裏睡著,都由他親手抱她回屋裏,放到炕床上,再蓋上被褥。


    思及至此,容山隱仍舊動手照顧妹妹。他輕輕托起她,任小姑娘睡在臂彎裏,然後他抱她走向屋舍。


    還沒拉開擋風的氈布門簾,溫月忽然弓起脊骨,戰栗地蜷縮,鬢角一片汗濕。


    她的唇色蒼白,低低呢喃:“疼……”


    容山隱大驚失色,不由低頭靠近,放緩了步伐,慢慢詢問:“阿月,你哪裏疼?”


    “肚子……”


    她沒有睜眼,雙手緊攥成拳,牙關緊咬。渾身抖如篩糠,怎麽都停不下來。


    容山隱注意到溫月的不同,即便是忍著一具病骨支離的身體,她也依舊學不會依賴旁人。不知把手搭在他身上,也不知挨靠在容山隱身上,祈求關愛與垂憐。


    溫月何時起,這麽擅忍了?


    容山隱替她感到難過。


    他好像,終於,在這一刻意識到,他從前不告而別、否認兄妹間相處的一切,帶給溫月的,究竟是多大的傷害。


    她那時,才九歲。


    還是個孩子。


    容山隱拋棄溫月,拔苗助長,逼她長大。


    離了兄長的十年,妹妹過得一點都不好。


    -


    溫月迷迷糊糊間,隻覺得冰火兩重天,身體涼,肚子熱,脾胃還難受。


    她累到睜不開眼,直到有人把手抵在她的後脊,將她攙起。


    略帶苦味的湯汁灌入口中,溫月無措地吞咽。


    隱約聽到有人溫柔摟著她,拍她的脊背,防止她嗆到藥。


    郎君一如既往地哄她:“隻是吃壞了肚子,喝些消食潤脾胃的藥便好了。阿月聽話,張嘴。”


    溫月不舒服,淚眼朦朧,又被喂下去兩口。


    她在病弱的時候,莫名感到委屈,她想到兄長了。


    小姑娘輕聲撒嬌:“哥哥,阿月疼……”


    容山隱緘默了一瞬,輕輕歎氣。他不知是蓄意在故意哄小姑娘,還是帶點旁的心思,總之,郎君放緩了聲音,無奈地回應:“阿月不疼,哥哥在這裏。”


    “哥哥不走,哥哥守著阿月。”


    溫月喝完藥,困倦地沉入夢鄉。


    那時,她尚且有一點意識,心想:剛才溫柔體貼的容山隱,一定是她在苦難中,幻想出來的夢。


    他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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