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暖是在睡夢中,被菱歌從被窩裏挖起來的。


    迷迷糊糊進了浴桶,直到溫熱的、噙著花瓣香氣的水汽氤氳過肌膚,她才恍然想起,今天是大婚的日子。


    他們才昨個兒才回大楚,原本不用這麽急,隻是婚期是去江夏之前就定下來的,錯過了吉日,就要再等上幾個月。


    所以時間上便趕了些。


    更何況,同前朝的較量馬上就要到來,他們的親事也不適合再拖延下去。


    隻是——


    沒睡飽也是真的。


    一行人連著趕路,基本上沒怎麽歇息。


    她長籲一口氣,還好,過了今天,總算能安定下來了。


    如此想著,心裏不免又有些緊張。


    雲頊此刻,又在做什麽呢?


    來來回回胡思亂想半天,等她回過神,徹底清醒過來,自己已穿著中單,被摁在了梳妝台前。


    菱歌手指翻飛,將她一頭烏發熟練的綰成了繁複的發髻。


    她梳頭的手藝本就好,在江夏又受過宮中禮儀嬤嬤專門的教授,綰這些宮廷發髻自然不在話下。


    而另外一名隨她陪嫁入楚的周姓嬤嬤,正細心為她絞臉,上妝。


    這些流程在江夏的時候,其實都已經進行過一遍,隻不過那時她所穿的是燕居冠服,行的是醮戒、祭太廟等告別娘家的禮儀,今日要入宮,則需換成翟衣鳳冠。


    “要我說啊,咱們公主模樣兒生得好,這妝容都不用怎麽上。”


    周嬤嬤瞧著眼前嬌豔粉嫩的芙蓉麵,著實是覺得上妝這一步有些多此一舉。


    蘇傾暖淺淺彎唇,“嬤嬤就別打趣我了。”


    “您讓大家夥瞧瞧,老奴說的是不是實話?”


    周嬤嬤嘴上說笑著,可手上動作一刻也不停,敷粉描眉,塗脂點唇,很快,一張驚如天人的精致麵容,便呈現在眾人眼前。


    蘇傾暖容貌本就生得嬌豔,此刻上了妝容,一瞥一笑更是比往日裏多了幾分風情嫵媚,偏偏這風情,又被她周身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雅致高貴給壓下去不少,使得整個人都宛如天上的驕陽,明媚璀璨,霞光萬丈,神聖不敢侵犯。


    屋內眾人不覺都看呆了。


    他們的公主,是何等的天姿國色。


    蘇傾暖環視,見周圍一圈捧著禮服的宮女都有些失神,不由好笑,便主動站起,伸開手臂,“幫我更衣吧!”


    眾女官如夢初醒,連忙捧衣上前,又開始忙碌起來。


    深青色織翟紋著小輪花的翟衣尊貴厚重,以青綺描金玉革帶相係,圍腰為青紅織金雲鳳紋大帶,翟衣的領口、袖口和衣襟邊緣分別以紅底織金雲鳳紋鑲邊,下配同花色蔽膝,衣前垂有纁質四彩大綬及兩組珩璜瑑雲鳳金鉤玉佩,腳下則是青線羅襪配青綺描金雲鳳珍珠鞋,溫婉端莊中,又不失雍容大氣。


    洛舞將九翬(hui)四鳳冠幫蘇傾暖小心翼翼戴上,仔細的將鳳冠後的兩組四扇鸞鳳博鬢上的珠滴整理好,做完這些,她又退開一些,遠遠端詳了一會兒,這才滿意笑道,“公主,好了。”


    她微微錯開眼眸。


    公主穿上這身太子妃的禮服,身上竟生出了幾分獨屬於上位者的凜然之氣,讓她有些不敢直視。


    蘇傾暖嗯了一聲,剛要說話,不想門外幾人已魚貫而入。


    其中為首的一人,更是急的開口詢問,“好了嗎?”


    說話間,她快步走過來,緊緊握住了蘇傾暖的手,蒼老的聲音隱含哽咽,“暖兒。”


    她的暖兒,終於回來了。


    後麵緊跟著的,一名頗為爽利的夫人抿唇一笑,跟著解釋,“暖兒,自你去江夏後,你外祖母就念你的緊,昨兒個原本還要去城門口接你來著,被我們給勸住了。”


    原本他們還打算著,若是暖兒回來的早,便接她回寧國府住上幾日,沒成想,因為路上的耽擱,他們竟在大婚前一日才回了京。


    一回來,就要嫁人,怎能不讓人失落。


    分別幾月,竟連個體己話都來不及說。


    蘇傾暖眼眶頓時紅了,“外祖母!”


    “是我不好,我——”


    要不是她在江夏耽擱太久,也不會讓外祖母思念至此。


    當初明明說好,兩個月就回來的。


    眼見她就要哭鼻子,寧老太君連忙斂去臉上的傷感,勉強扯出一抹笑來。


    “瞧我這個老婆子,大喜的日子,惹你落淚做什麽,你既已回了京,以後我們相見,還怕沒有機會?”


    話雖如此說,可她也明白,一旦嫁做人婦,暖兒回寧國府的次數,便已屈指可數。


    尤其她嫁的人,還是當朝太子,就更不容易出宮了。


    蘇傾暖含淚點頭,“外祖母,待大婚過後,暖兒就回寧國府去看您,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說話。”


    今日的場合,畢竟不適合聊太多。


    “這才是正理兒。”


    方才說話的婦人,也就是寧三夫人笑著活躍氣氛,“太子殿下疼暖兒,自不會拘了她去,您就放心吧!”


    屋內都是娘家人,她說話也就隨意了些。


    寧老太君輕輕拍著蘇傾暖的手,“好,好!”


    其他人也紛紛圍了上來,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熱鬧。


    蘇傾暖見三位舅母都來了,心中更是感動不已。


    都說世上女子艱難,嫁人更是以一生相賭,可她嫁的是心上人,不必擔心成婚後相處不來,出嫁之時,身邊又有這麽多親人陪伴。


    她其實真的很幸福。


    “對了,寒兒呢?”


    寧老太君環顧一圈,緊張的問。


    對於寒兒的失蹤,她又擔心又愧疚,每日食不下咽,就怕她出什麽事。


    哪怕後來得知,她出現在了江夏,她心裏也沒有好受幾分。


    她那麽小小的人兒,一路上該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


    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驀的從人群中擠出來,親昵的撲到了她的懷裏,“外祖母,我在這兒呢。”


    說著,她探出頭,向她吐了吐舌頭,“外祖母不要擔心,寒兒出去玩了一圈,不知道有多開心。”


    雖說受了一番驚嚇,可她的收獲,真的很多。


    “你這孩子。”


    寧老太君心疼的摟緊她,為她的懂事而心酸不已。


    “暖兒,給你的添妝。”


    寧宛如湊過來,捧著一個精巧的大木匣子,笑嘻嘻道,“這可是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的,你可要收好了哦。”


    她知道暖兒不缺銀子,更不缺金銀首飾,所以早早便開始留意那些奇玩,沒想到,還真被她從一位異域商人那裏,花重金淘到了十二顆藍綠兼有的碩大的夜明珠。


    比她見過的所有夜明珠都要大,都要亮。


    當時她就想著,暖兒瞧見了,一定喜歡。


    “好!”


    蘇傾暖讓菱歌接過匣子,莞爾一笑,“多謝表姐。”


    “暖兒,這是我的。”


    沈梓音連忙也奉上了自己準備的。


    她送的是二十副精美的頭麵首飾,金的玉的珍珠寶石各種材質都有,都是用她的嫁妝買的。


    雖說暖兒不缺首飾,可身為女子,誰又嫌多呢?


    她若是不喜歡,賞給下人也成,畢竟身在宮中,各方麵都要打點。


    蘇傾暖含笑揶揄,“大表嫂心意,妹妹就收下了。”


    她離開的時候,梓音還不曾嫁人。


    如今回來,她已成了她的大表嫂。


    不過說起來,梓音成婚的時候,當時她在江夏,還沒給她添妝呢。


    暗中記下了這件事,她打算等大婚過後,補上。


    沈梓音新婚燕爾,被她這麽當眾打趣兒,霎時便紅了臉。


    隻是唇角,卻不由自主翹了起來。


    顯而易見的甜蜜。


    “還有我還有我。”


    於黛兒不甘落後,連忙也送上了自己的兩個匣子。


    她送的是滿滿一匣子大小完全一樣的珍珠。


    至於另外一個狹長的盒子——


    她附在蘇傾暖耳邊,悄悄說了三個字。


    “於韶的。”


    在邊關的時候,於韶同蘇傾暖因為並肩戰鬥過,也算是有了交情。


    但因著他是男子,更因蘇傾暖女扮男裝,暗中助大楚打敗江夏的事,不宜被外人知道,所以便委托於黛兒將東西送了過來。


    是一柄削鐵如泥,極為小巧的匕首,很適合防身用。


    蘇傾暖收起來,含笑看向於黛兒,“謝謝你,也代我謝謝他。”


    她沒想到,於韶竟也送了禮物來。


    接下來,歐陽離晴、龍清河、劉夫人等同蘇傾暖交好,或受過她恩惠的,都紛紛送上了自己的心意。


    靜和公主因著是皇家人,更是夫家人,不便出來,便派了自己身邊的宮女來。


    至於寧老太君和寧家三位夫人,送的則是鋪麵、房契、田產以及銀票一類。


    尤其是寧老太君,幾乎將寧國府三分之一的家產送了出來。


    寧知遠、寧知書和寧知禮也各有添妝,因著是外男,便讓自己的夫人帶了來。


    一家人,哪有分別送添妝的。


    蘇傾暖明白,這是外祖父和舅舅們在變著法,給她好東西呢。


    其實,寧家是給蘇傾暖備了嫁妝的。


    隻是江夏國給的嫁妝實在是太豐厚了,他們若是再將這部分添進去,難免會引來眾人議論,對暖暖不好。


    更何況,如今寧國府受帝王猜忌,不比往日,他們還是低調點好。


    所以這嫁妝,便以添妝的形式給了暖暖。


    至於雲頊之前送到寧國府的聘禮,他們也已將清單放進了匣子裏,隻待暖兒回寧國府的時候,一並交給她。


    蘇傾暖不知這大大小小的匣子裏裝的都是什麽,但眾人的心意她不會拒絕,便笑著一一收納下來。


    末了,寧老太君又著兩名丫頭抬了一個大箱子進來。


    “這是你師父給你的,你一並收好。”


    原本這些添妝是要在大婚前一日送到夫家的,但暖兒昨兒個才自江夏回來,她們便隻能將東西先送到這裏。


    蘇傾暖看著兩個丫頭抬得異常吃力的模樣,不覺陷入了沉思。


    師父這箱子裏,裝的究竟是什麽?


    正發愣間,門外喜慶的樂聲隱約而至。


    漫蕭快步進來稟道,“公主,太子殿下的輅車已經到了中門外。”


    眾人當即起身,移步外堂。


    菱歌和洛舞不敢大意,連忙又拉著蘇傾暖,仔細檢查了她身上每一處細節,力求不出一絲差錯。


    蘇傾暖隻得任她們擺布。


    “公主,太子殿下已下了輅車,移駕暮次(在中門外臨時搭建的帳篷)。”


    蘆笙撩起簾子,緊跟著疾聲通報。


    菱歌和洛舞當即扶著蘇傾暖出閣於南麵站立,周嬤嬤和另一位陪嫁的鄭嬤嬤,則於身後分立左右。


    寧國公身著朝服,並一眾親眷立於大廳等候。


    禮部尚書霍高義率先行進入正廳,揚聲道,“皇太子奉製行親迎禮。”


    聞言,寧國公在兩名官員的引導下,出門東拜。


    已出暮次等候在旁的雲頊,亦回拜。


    寧國公是蘇傾暖的外祖父,更是大楚兩任帝師,是朝中最為德高望重之人,故而被楚皇指為主婚人。


    完成一應禮節後,雲頊便隨寧國公進了中堂。


    他剛一站定,便見閣門之內,一道纖細窈窕的熟悉倩影,由兩名侍女扶著,款款走了出來。


    正是他心心念念十年,將要娶進門的姑娘。


    他瞳孔驟然一緊,隻一眼,便再不舍得離開目光。


    他素來知道她生的美。


    與她內斂的性子不同,她的容貌很盛,是那種明媚張揚的美。


    從小到大,從相識到動心,他的眼裏就再沒有過別人。


    可因著年紀小,又美而不自知,更多的時候,她的美,她的媚都被包裹在少不更事的青澀稚嫩之中,就像含苞待放的春日牡丹,還不曾真正綻放過她的風情。


    可今日的她,則完全不一樣。


    褪去了身上的純真無暇,她的美終於不再隱藏,完完全全的展現在他眼前。


    皎若明月,燦似朝霞,美豔不可方物。


    這樣的她,讓他恨不得立刻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美。


    好在,莊重嚴肅的鳳冠翟衣很好的將這份豔色斂去了兩分,卻又襯托的她愈發尊貴雍容,儀態萬方。


    隱隱,已有了身為太子妃的氣勢。


    明明宮中並不缺高貴優雅的女子,可相似的氣度出現在她身上,卻是那麽的獨一無二。


    他愛慘了她!


    霍高義揚聲道,“行奠雁禮!”


    跟在後麵的李尚當即捧著大雁,跪在雲頊麵前。


    雲頊接過,鄭重的呈給寧國公。


    寧國公複接過,交給身邊侍從奠於案前。


    雲頊拜完,先退了出去。


    寧國公走到蘇傾暖麵前,欣慰的看著她,原本想同她說幾句貼心話,可礙於照禮製,隻得化作一句,“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違命。”


    蘇傾暖一臉正色,恭敬應道,“謹遵外祖父之命。”


    說話間,鳳轎已至中門之內。


    李尚跪於轎前,“請太子殿下揭簾。”


    雲頊依言上前,將轎簾撩起,然後回身,看著一步一步走近的人兒,眼神溫柔的幾乎能滴出水來。


    蘇傾暖由菱歌和洛舞扶著,緩緩登上鳳轎。


    錯身的刹那,感受到他熾熱的目光,她忍不住抬眸,對上了那雙讓她無數次沉淪的幽黑眸子。


    癡迷、緊張、開心、忐忑、欣慰、迫不及待、失而複得......


    無數種情緒交織於多情的瞳仁之中,甚至於,因為激動,他的眼尾已微微泛紅。


    蘇傾暖眼眶發酸,忽然很想不管不顧的抱住他,同他說一句,“我一直都在。”


    但終究,她還是忍了下來,隻淺淺向他彎了彎眉眼,露出一抹發自內心的笑容。


    能同他相愛,並順利嫁給她,她多麽幸運。


    他是大楚的天之驕子啊!


    “太子殿下,該上輅車了。”


    李尚在一邊小聲提醒。


    雲頊如夢方醒,又深深看了眼轎內的嬌人兒,隻得戀戀不舍的放下轎簾,先上了自己的輅車。


    在歡快的鼓樂聲中,迎親隊伍徐徐前行,鮮紅的地毯從迎夏館一直鋪到皇宮,道路兩側紅紗高懸,樹上掛滿了火紅的燈籠,處處透著喜慶。


    饒是蘇傾暖坐在轎中,也能感受到這種熱鬧的氣氛。


    到了宮門口,又行揭簾之禮,至此,隨行的東宮官員、官兵、禦衛等不再往前,而太子妃的陪嫁儀仗,則可以繼續進入。


    一路又是上轎,又是下轎,又是步行,折騰了好幾次,終於到達東宮。


    因著一路被帷幕擁護,蘇傾暖並不能看清前麵的情形,隻渾渾噩噩依著禮製而行,直到被扶著進了大殿,看到相對而立的雲頊,她才回了神。


    九旒冠冕之下,雲頊如畫的眉眼更添威儀,渾身上下都透著天生上位者的王者氣息。


    在瞧見她的時候,他臉上一瞬間綻放出溫柔的笑意,深情款款。


    蘇傾暖臉一紅,連忙假裝若無其事的移開眼眸。


    “太子殿下拜!”


    雲頊收回視線,依言而拜。


    “太子殿下再拜!”


    待雲頊直起身,讚者當即看向蘇傾暖,“太子妃一拜!”


    “太子妃二拜!”


    “太子妃三拜!”


    “太子妃四拜!”


    大楚禮製,皇太子成親並不同於民間三拜,而是太子兩拜,太子妃四拜。


    拜禮完成,立刻便有女官奉上金爵酒和飯菜來。


    雲頊和蘇傾暖又依禮一一執行。


    “請太子殿下,太子妃飲合巹酒!”


    兩名女官分別托著合巹上前。


    蘇傾暖和雲頊各自接過,一飲而盡。


    “禮畢,恭請太子殿下,太子妃回殿。”


    至此,親迎的禮節才算完成。


    回到寢殿,見蘇傾暖一臉疲累,雲頊頓感心疼。


    小心翼翼幫她將鳳冠取下,他半蹲在她麵前,握緊她的手柔聲問,“累了?”


    蘇傾暖淺笑搖頭,末了起身,就要替他取下九旒冠。


    原本這些活兒該是宮人做的,但方才漫蕭剛上前來,就被雲頊給製止了。


    這麽多年,他一直都不用宮女服侍,已經習慣了。


    “我自己來。”


    雲頊體貼的摁住她,“我已吩咐了膳房,飯菜一會兒就送到。”


    她一日未曾進食,他哪裏舍得辛苦她?


    蘇傾暖嗯了一聲,末了不顧他的阻攔,溫柔的將他發髻上固定貴冠的玉簪取下,同冠一並置於桌上,又伸手去解他係於腰間的大帶。


    這禮服穿著太過繁重,待會兒可不方便用膳。


    雲頊的眼眸卻驟然幽深起來,低沉磁性的嗓音,含著莫名的蠱惑,“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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