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淵心頭一跳。


    姐姐怎麽過來了?


    他都還沒想好,怎麽同她坦白呢。


    江夏皇目光一瞥,沒錯過他眼底流露出來的不安之色。


    那慫慫的模樣,仿佛剛才那個能言善辯,銳意十足的少年,隻是他的錯覺一般。


    心情莫名就有些好了。


    他以拳抵唇,掩去唇角微微翹起的弧度,輕咳出聲。


    “進來吧!”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阿淵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渾小子,也不是沒有能製得住的人。


    門外傳來了周全恭敬的回應聲。


    下一刻,便見殿門打開,一名身著天青色宮裝的明豔少女,自曦光亮影中緩步走了進來。


    一踏入大殿,蘇傾暖即察覺到,殿內氣氛有些不大對勁。


    她狀似無意的抬了抬眼,果不其然,自家弟弟的身影,便躍然出現在視線中。


    原本俊郎的臉上寫滿了抗拒,若是細細看去,還隱約透著幾分緊張。


    很顯然,這父子二人,是在商討著什麽事。


    而且商討的過程,應該還不大愉快。


    她佯作不知,福身行了禮,溫聲說明了來意。


    “父皇,您身上的蠱毒拖延日久,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親事議定後,接下來便是禮部緊鑼密鼓的籌備婚事。


    她待在江夏的時間,已屈指可數。


    於是在打聽到今日沒有廷議後,她便徑直過來了。


    有古貴妃的那隻母蠱在,想要引出子蠱,並不是一件難事。


    據蠱書上講,一個時辰,足矣!


    她看了眼蘇文淵,“既然父皇正召淵兒議事,那兒臣不若換個時間,再來為您解蠱?”


    一大清早,她就聽青禹稟報,說淵兒昨日夜裏,挨個兒去拜訪了朝臣,連磨帶哄,愣是讓人按照他的意思遞上了折子。


    可把一眾官員折騰了個夠嗆。


    不僅如此,他還央雲頊出麵,以對弈的名義,去東宮拖住了皇兄,使他不能出手幹預。


    準備可謂相當充分。


    所以此刻在勤政殿見到他,她一點也不意外。


    瞧著他眼瞼處淡淡的青黑之色,顯然是一夜未眠的結果,她沒來由一陣好笑。


    雖說這辦法有些無賴行徑,但效果似乎還不錯。


    果然,各人有各人的辦法。


    聞言,江夏皇似乎才想起來,他身上還寄生著一隻半死不活的蠱。


    “不必,阿暖你來的正好。”


    “解蠱的事先不急。”


    他順勢將禦案最上麵那本奏章拿起來,向她遞了過去,神情無奈又焦躁。


    “你先看看,阿淵的折子裏,都寫了些什麽吧!”


    這小子既怕阿暖知道,那便說明,折子裏寫的,很可能隻是他自己的意思。


    他頓時又有了些希望。


    也許阿暖的到來,能讓事情峰回路轉,也說不定。


    蘇傾暖雖大致猜到了上麵的內容,但還是接了過來,一目十行的看了下去。


    這一看,臉色不由微微一變,極其複雜的瞥了眼蘇文淵。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蘇文淵頓覺心虛,連忙低下了頭,哪敢同她對視。


    蘇傾暖卻已合起折子,還給了江夏皇。


    隨即,清婉沉靜的嗓音在空曠的大殿內穩穩響起,帶著能安撫人心的力量。


    “父皇,他既不想要,不如便就此作罷吧!”


    她隱晦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禦座之上,難得流露出了幾分真實的情緒。


    “如實說,萬萬人之上,就一定是最好的嗎?”


    某種角度上講,也不過是枷鎖而已!


    即便沒有皇兄這一層,淵兒也未必會願意。


    江夏皇怔愣了一瞬,似乎沒料到她竟如此直接。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幽長歎氣,“我又安能不知,它不是個好的?”


    高處不勝寒。


    最起碼這些年,他沒感覺到一日舒心。


    “可很多時候,我又總在想,如果當年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是我,那麽我和你母親,也許就不會經曆那些生離死別,你們也不會流落在外十幾年,受盡苛待。”


    他可以光明正大的下聘,將阿依娶回來,然後風風光光的封她做皇後。


    而不是為了躲避蘇鈺的暗算,自以為是的遠離她,讓她一個人無助的麵對那些齷齪刁難。


    他是混賬不假,可又何嚐不是手中無權所致?


    蘇傾暖垂下眸子,不置可否。


    有一句話,她一直不曾說過。


    母親和他相識之時,並不知他是有家室,還有孩子的。


    所以即便那些事沒有發生,他真的向寧國府提親了,外祖父和外祖母也不一定會同意,將母親嫁給他。


    但往事已矣!


    母親既然到死都深愛著他,甚至連自己的安葬之地,都選在了他們初識的玉山,那她作為女兒,也不好再說什麽。


    “害了母親一生的人,是林昭。”


    她沒順著他的意思繼續說下去,而是自然而然的轉了話題。


    “他如今已被兒臣帶到了江夏,您若想為母親報仇,兒臣可以將他交給您。”


    如今的林昭不過隻比死人多喘了一口氣,由江夏皇還是她動手,沒什麽區別。


    “至於他背後的初淩緲,兒臣自會找到她,同她算當年的賬。”


    林昭這樣的草包,初淩緲當然是不屑於收攏的。


    但當年若非她故意引導,林昭也不會惡向膽邊生,將目光瞄上身為寧國府貴女的母親。


    說著,她意味深長的看了眼蘇文淵。


    “如果您真的想彌補對母親的虧欠,那就尊重淵兒的意願,別讓他牽扯到皇位爭奪的漩渦中去。”


    “如果母親地下有知,她也一定是希望淵兒能過的輕鬆自在的。”


    而不是被權力綁在那個冷冰冰的皇位上,蹉跎一生。


    蘇文淵諾諾不敢抬頭。


    自家姐姐眼神中的涼意,他如何感覺不到?


    果然,姐姐這關,是最難過的。


    江夏皇神色悵然。


    許久,方頹靡開口,“你都如此說了,我又怎好再執意逼迫於他?”


    罷了!


    阿暖說的沒錯。


    依照阿依單純的性子,定然也是不願意阿淵受這份辛苦的。


    他嚴肅的目光落在蘇文淵臉上,隱隱透著慈愛。


    “如你姐姐所言,太子一事就此作罷,朕不會再提及。”


    “朕會將如州賜給你做封地,你在那兒愛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


    “隻要不是出格的事,朕或者你皇兄,都不會管你。”


    短暫的停頓後,他又向蘇傾暖道,“阿暖的封地,便定在威州吧!”


    “兩州位置相接,又同大楚比鄰,方便你們日後往返。”


    威州是挨著曲安郡的,蘇錦逸既將接管後的曲安郡送給阿暖做嫁妝,他自然也要將她的封地選在附近。


    況且如威兩州經濟富庶,民風淳樸,阿淵過去當王爺,過的也舒心些。


    “至於那個林昭。”


    他眸中浮起嗜冷的殺意,“既然他有命活到江夏,朕就盡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招待他。”


    阿依的悲劇全因他而起,不殺了他,他怎能泄憤?


    這次,蘇傾暖沒有反駁,躬身謝了恩。


    封地什麽的,她不在乎。


    左右等她出嫁後,朝廷也會收回。


    至於那個曲安郡,就先讓皇兄幫著打理好了。


    她暫時還沒時間去管。


    蘇文淵皺了皺眉,有些不大滿意。


    他偷偷瞄了眼自家姐姐,見她麵色淡然,似乎並無生氣的意思,這才壯著膽子出聲抗議。


    “父皇,兒臣在奏折裏寫的,明明就是景州,怎麽還換了地方?”


    如州政通人和的,他去做什麽?


    給當地官員添堵嗎?


    “你還敢說?”


    聞言,江夏皇當即轉過身來,慍怒的瞪著他,“景州那地方亂成什麽樣,是你該去的嗎?”


    這小子,盡給他出難題。


    江夏皇的顧慮,蘇文淵當然知道。


    前幾日景州一帶發生的藥人殺人事件,在當地可是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甚至於還連帶出現了富戶外逃事件。


    畢竟,誰也不想在未來的某個時候,忽然身首異處。


    他選擇景州的原因,便是基於這一點。


    “正因為景州亂象頻出,兒臣才要前往。”


    瞧見江夏皇臉色不大好看,蘇文淵語氣稍微和軟了些。


    “您不是相信兒臣嗎,那就將景州交給兒臣治理,兒臣一定竭盡所能,不辜負您的期望。”


    暫時不回大楚的想法,其實在他心裏,早就開始有了。


    皇兄說得對,隻有他自身變得強大了,才能更好的保護姐姐,做姐姐強有力的後盾。


    所以他不能再躲避在姐姐的羽翼庇護之下,過逍遙日子。


    原本他也隻是打算,隨便選一個封地先去曆練一番,但如今景州有難,他自然當仁不讓。


    況且,這也是一個鍛煉自己的好機會。


    江夏皇臉色發黑,“這就不是期望不期望的問題,這一次,不論你說的天花亂墜,朕都不會同意。”


    藥人是個什麽情況都還沒調查清楚,他就巴巴給人送上門,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他如何能不擔心?


    蘇文淵也急了,眼神倔強,“您要是不讓兒臣去,兒臣就回大楚。”


    他發現了,用回大楚這件事來威脅江夏皇,可以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早知道,他一開始就用這招了。


    江夏皇:......


    “你要實在想回大楚也可,待朕安排好,就放你回去。”


    去大楚,總比去景州要強。


    蘇文淵:......


    聽著二人的爭論,蘇傾暖心情百轉千回。


    她是真沒想到,淵兒竟會存了留在江夏的心思。


    還是去駐紮景州。


    景州毗鄰月牙穀。


    而月牙穀,是進入靈幽山的門戶。


    其特殊性,不言而喻。


    一旦靈幽山內出現了什麽岔子,景州很有可能,就是抗擊前朝的第一線。


    她承認,淵兒聰敏機警,也有能力,是可造之材。


    但如江夏皇所言。


    在一些大事上,他到底年輕,經驗不足。


    可——


    如今的景州,的確需要一個能獨當一麵之人,前去坐鎮。


    若是皇室子弟,自然能更好的安撫民心。


    淵兒的身份,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道理她都明白,如果這個人是她,她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往。


    但換做淵兒,恕她私心作祟,卻並不想他去冒險。


    反對的話幾乎已到了唇齒間,她腦海裏,卻忽然突兀的閃過了皇兄的告誡。


    “淵兒是需要成長的,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不可能護他一輩子。”


    類似的話,雲頊也說過。


    一時間,她又陷入了糾結。


    似乎讚同或是反對,都是錯誤的。


    思慮半響,她最終還是決定,先探探他的口風。


    “你——想好了?”


    如果他執意要如此,那她真的能阻止的了嗎?


    蘇文淵的身體有那麽一瞬間的僵硬。


    他並不怕江夏皇不同意。


    他隻是,怕姐姐掛心。


    “姐姐——”


    他微微低下了頭。


    聲音不高,語氣卻堅定。


    “我是男子,總不能一直讓你保護。”


    “這一趟,我勢在必行。”


    說著,他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柔著嗓音,含了幾分商量的意味,“你就讓我去吧!”


    軟硬兼施,姐姐會同意的吧?


    “我保證!”


    他抬起一隻手,又看了眼江夏皇,似乎也是說給他聽。


    “我一定會好好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受傷,不讓你們擔心。”


    能活著,誰也不想死。


    他還要留著這條命,好好護著姐姐呢。


    “那黛兒呢?”


    “黛兒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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