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將軍陣亡了!”


    前線的消息無疑成為了決堤之水,京城的人們聞言如驚弓之鳥逃逸出城,一時間,京城空蕩大半。


    起初元武將軍還派兵攔截出城口,到後來一些百姓求生欲望太強,挖地道逃出去的都不是個例,也漸漸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更有部分官員舍棄身家出城逃命的。


    穆南桉帶領的三萬赤膽營士兵在江陵泛洪水期間,沒折返去關中幫助鎮國將軍反倒在江北守到洪水退散,和封長訣匯合。在百姓眼裏,坐實了封長訣要自成一家的傳言。


    南平將軍也相當不理解女兒此舉,明明可以去前線幫戰,卻去東邊和封長訣合夥。


    關中地區被攻陷,直搗京城。


    百姓們沒想到,守邊將士防住了匈奴,大辛卻將要從內裏滅亡。


    長樂宮略顯冷清,宮女們忙著收拾太後娘娘的衣物,去往裴氏別院躲一陣風頭。


    “這些都是娘娘最喜歡的物件,一件不能落下。”


    貼身宮女站在台階上指揮收拾偏殿宮女們,她們擰眉不悅,不滿地小聲說話。


    “還想著當太後呢。”


    “京城都要亡了,還是放不下自己身份麽,出了京城,都是亡國人。”


    “……”


    “太後娘娘平日裏對你們那麽好,危急關頭,你們竟敢如此說!我要告訴娘娘,讓你們都滾出長樂宮!”貼身宮女氣血上腦,想掌她們的嘴,被帶頭的宮女飛快抓住手臂,前者驚恐地瞪大眼睛,“你……反了天了!”


    “停下!”


    一個嬤嬤厲聲嗬斥,那些宮女們偏頭看去,發現太後娘娘來了,她們立刻退開跪在地上。


    “長樂宮都沒散,你們這些碎嘴子就閑不住,依老奴看,你們是不想活了!”嬤嬤叉腰,將她們臭罵一頓。


    “本宮乏了,你看著辦。”太後揉著眉心轉身走開,視線最後掃過宮殿裏的一磚一瓦。


    三日後的一個深夜,四五輛宮車徐徐駛出宮城,至此宮城空了大半。


    第一片落葉墜落,早秋天氣肅殺,京城南門劍拔弩張,反叛軍兵臨城下,刀尖向日。


    留在京城的兵力不多,主要兵力也在關中地區被消滅,新征收的士兵們在全國各地,還沒集結。怎麽看,祁家的江山都要改姓了。


    果真,有元武將軍的前車之鑒,對他交戰不過半日就投降的舉動也不出所料。


    得知消息的百姓有憤怒的,也有見怪不驚的。畢竟這世道很亂,元武將軍沒自立為王,擄掠百姓糧草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讓所有人意外的,南平將軍就是死戰到最後的人,南平軍現有士兵一波又一波用身體堵住城門,盾牌被擊潰,士兵們被馬蹄踏得麵目全非。盡管他們再拚命,也抵不過有內賊親手打開城門。


    後來,連南平將軍也陣亡了。


    京城死屍遍地,留存的京城大戶不多,錢財被搶掠一空,家中女眷也淪為戰俘,緊閉的商鋪都能被反叛軍一腳踹開。


    每道宮城守衛們連死都是頭朝著門裏。


    朝堂外白玉階,往外逃走的官員們如同散開的烏鳥般,烏泱泱地往宮城外跑,也有有骨氣的官員想去攔闖進來的叛軍,終究是拳頭抵不住刀子,血痕一道道塗在地麵。


    欲逃走的官員們被叛軍大刀架住脖子,裕王提著長劍走在墀上,浩大輝煌的宮殿呈現在眼前。


    而白玉階上凜然站立著一位身著正紅官服的男人,衣繡鶴案,身形高挑,持著浩然正氣於一身。


    金風卷來禍鬥,黑雲摧滅瓊樓,青鴉駐足飛簷,小頭譏笑走獸。


    官帽之下,容貌豔麗恰似天仙,明眸朱唇,玉樹臨風。


    “裴問禮。”


    裕王翹起嘴角,發出輕笑,一步步走上台階,笑聲逐漸放肆狂妄。


    “成王敗寇,此次對弈,是你輸了。”


    裴問禮麵色不顯,淡然地反問道:“是嗎?”


    裕王此時得意忘形,他都走到殿堂了,還要什麽變數不成。他語氣輕飄飄地說道:“你難不成還盼著封家那小子來為你守著這江山嗎?”


    “這麽多日,他還久居江陵未動分毫,八成是想自立為王。他父親為大辛嘔心瀝血,最終落得個聲名俱損,封長訣怎麽可能還幫大辛做事。”


    裴問禮微微勾唇,笑意不減。


    “依本王看,他先前所做的一切,不過因為你是他的知己罷了。今日你落入本王的手裏,他就應當知曉,這天下誰主!”裕王難掩心中喜悅,雙臂揚起,感受著金碧輝煌的殿堂,他忽的轉頭衝裴問禮的背影說,“等軍中休整過後,本王會親自剿滅江陵賊寇。本王惜才,也給過封家小子機會,可他不願,正好你與他是知己,本王就拿封家小子的血做你的送別酒。”


    話音落地,裴問禮白皙的臉上掛著一抹譏諷的笑。不知是笑那“知己”二字,還是笑裕王的自大。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裕王嘴中念念有詞,安穩地朝著皇位走去,殿堂廣闊,傳來他雄渾的聲音。


    “衝天香陣透長安——”


    他用力揮開戰袍,側著身子端莊地坐下,撫摸著龍椅上的雕刻,油然而生的尊貴之氣。


    “滿城盡帶黃金甲!”


    菊月末,京城淪陷,裕王登堂入室,改國號為奕,意為光明。


    京城人也恢複了原來的生活,城中喪事居多,好不容易有點生機。但是他們還忘不掉自己是亡國人的身份,就算在城中過日子,也憋屈得不敢抬頭。


    “要我說,裴尚書才叫真正的忠臣,據說那天好多人都跑了,就他站在朝堂直麵裕……咳,聖上。”


    “是前朝的裴尚書,注意措辭,別被有心之人聽見了,現在聖上清剿餘黨,小心有牢獄之災。”


    正說著,酒館外邊走過一隊巡兵,兩人下意識地閉上嘴,等巡兵走遠,他們才敢放下戒備說話。


    “如今前朝的官員死的死,下獄的下獄,京城空蕩蕩的。哎,你說,前朝的太後和小皇帝還在,是不是還有挽回的餘地啊。”那人湊到好友耳旁輕聲問。


    後者神色不寧,氣憤道:“棄國而逃的人,就算江山又被奪回來,他們還有臉坐回自己的位置嗎!”


    “這位置給裕王坐,不如給封長訣坐!”


    旁邊桌的人說話打斷了他們的嘀咕,兩人對視一眼,附耳去聽。


    那一桌的坐著幾個大漢,激昂慷慨地誇著江陵地區的好,說那封將軍對底下士兵如同兄弟般,說那江陵地區富足安穩,說那地方投奔者源源不斷。


    看架勢他們也很想投奔過去。


    “可是封家不是最忠國的嗎,封小將軍不為國家,竟然想自立為王,他不也是個叛國賊!”一個迂腐的老頭聞聲,拄著拐杖走到飯桌上罵罵咧咧。


    氣得那幾個大漢從飯桌上跳起來,回懟道:“封將軍的父親受陷害而亡,他怎麽可能全心全意向著大辛,亂世中誰不想稱霸。老頭,你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可要丟了你的前朝思想,好好地活完剩下的年歲!”


    酒館裏的人聽到“受陷害而亡”紛紛來了興致,湊過去問說話的大漢。


    “實不相瞞,哥幾個曾經是宮廷侍衛,我們也是聽說,北定將軍私通匈奴的文書有疑,但大辛開祖沒再查,直接定了罪。”那個大漢被他們團團圍住,隻好接著說,“封家向來忠國忠君,若北定將軍真出了那碼子事,飛騎將軍也不得埋怨朝廷,自成一方勢力。”


    有點道理,那些百姓們輕聲議論著回到飯桌。


    “那裴尚書和封將軍不是天下第一好,如今裴尚書下獄,封將軍會去營救嗎?”一個婦人好奇問道,“還有那個刑部的衛侍郎,他對封將軍不是有恩,封將軍不會視而不見的吧。”


    這下把大漢給問迷糊了,他撓撓頭,模棱兩可道:“這我可不清楚了,封將軍到現在還沒有一點行動。”


    突然行伍的腳步聲推近,酒館裏的人全都散開,帶頭的是裕王得力幹將之一的紫臉,沒想到會撞到一尊大佛。


    酒館中瞬間鴉雀無聲,紫臉冷冷掃過那幾個大漢,握緊腰上劍柄,厲聲問:“說!你們方才在說些什麽!”


    方才說話的大漢垂頭抿唇,瞥過桌上飯菜,戰戰兢兢道:“沒什麽,就說這飯館的菜淡。”


    一個巡兵凶神惡煞道:“如今聖上正要收歸鹽鐵,你們說菜淡,不就是在說我們聖上沒手段!你是前朝餘黨吧!把他拉下去受審!”


    無理無據。


    在座的各位敢怒不敢言,眼睜睜地看著巡兵們拉走那幾個漢子,紫臉最後警告地掃過酒館裏的所有人,徑直出去了。


    自裕王坐上皇位,京城每天都在經曆這樣無厘頭的事情,京中牢獄的犯人越來越多,牢房裝不下,一間狹窄的牢房甚至能塞五六個人進去。


    “又抓進幾個新人了?”


    獄吏看到兩三個巡兵押著幾個漢子進來,雖是問句,其實也就像平常那樣隨口一說,散漫地打開牢房。


    “上頭牢房不夠用了,先放在下邊的牢房吧。”他用鑰匙打開往下層走的鐵門,陰暗的地道讓那幾個漢子望而生畏。


    “下邊不是關著那位裴……”一個巡兵詫異,下層的牢房關著的都是前朝刑犯,但下層牢房空間的確大,他想了想還是閉嘴。


    獄吏嘖嘖幾聲,領著他們往下層走,語氣不滿道:“那有什麽辦法,上頭牢房不夠用,隻能裝進下邊的牢房了。進了牢房都是犯人,下麵那些不過是前朝雜碎,憑什麽給他們占那麽大塊地方。”


    幾個漢子被巡兵用力扯著走,不知繞了幾圈,周圍的牆壁就變成了鐵欄,犯人們怨天憂地、咒罵當今聖上的、念經自保的……也有剛被關進來大喊大叫的。


    “狗日的皇帝老兒!老子沒罪也抓,他娘的長了狗眼嗎!”


    一個犯人聽到有一堆人下來的腳步聲,抓著鐵欄杆咒罵。


    下一刻,守在欄杆外的一個獄吏用鑰匙極速打開鐵門衝進去,隻聽得鞭打聲和喊叫聲。


    “還說你不是前朝餘黨!”


    帶路的獄吏領著巡兵和漢子們走過那間牢房,一個漢子好奇地望了眼,剛才叫喚的人被抽倒在地上,血染囚衣。


    他倒吸一口冷氣,縮回視線。


    不知道往下走了多久,那間牢房痛苦的呐喊聲愈來愈低,不知是漸漸遠去,還是那個犯人已經被抽死了。


    直到踩到平地上,幾個漢子心裏才有些安穩,他們環顧著四周,底層的牢獄很大,中間有塊空地給牢獄們坐著玩牌。


    帶路的獄吏往西邊的路走,路過一些審訊室,隻見血肉模糊,哭喊聲陣陣。越往裏走,越安靜,等走到盡頭,一間牢獄的鐵門被打開,他們被塞了進去。


    牢獄裏角落窩著一個慘兮兮的男人,幾個漢子好奇地打量他,獄吏腳步聲遠去,漢子們找到一塊空地坐下。


    “你們怎麽被抓進來的?”


    那個角落裏的男人蓬頭垢麵,忽然開口問對麵牆邊的幾個漢子。


    一個漢子猶豫片刻,回道:“說我們是前朝餘黨。”


    男人嗤笑一聲,沒有再說下去了。


    “你呢?禮尚往來,你是不是該說你怎麽被抓進來的。”那個漢子好奇地問他。


    “我啊,前朝史官。”男人哭笑不得,他說著話,眼神卻往對麵的牢房裏瞟。


    幾個漢子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不得已看愣了眼。


    對麵牢房裏有個正襟危坐的男人,身上雖然髒亂,但能看出容貌美麗,氣質清靜。他前麵小桌上擺著一個玉棋盤,不發一言,淡定地下棋。


    “那人誰啊,怎麽還有棋下……”


    “長得可真美。”


    漢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男人身上汙垢也多,卻難掩臉上的俊美。若湊得近些,能發現,他很虛弱,但身子骨依然挺立。


    像是被春雨淋破在地的殘葉,又像是爛在水麵上的花,更像是碎掉的琉璃珍品,渾身透露著沉鬱破碎的氣息,如同一盞破爛的孔明燈,秉著一點微弱的燭火,支撐著漂泊。


    角落裏的男人扯唇一笑,唇角傷處血流下來,他語氣平和道:“那人啊,前朝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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