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寬敞的貨船最底層的船艙裏擠著六七個半人高的箱子,秋風拂過,湖水的浪波打在船艙上,發出“騰——騰——”的聲音,掩蓋了其中一個箱子裏細微的鼾聲。


    箱子裏鋪著厚厚的緞子,雖然緞子上半潮不幹的,還散發著不容忽視的臭雞蛋味兒,但也比普通百姓家裏的草床躺著舒服多了,裏麵兩個孩子抱在一起,一個睜著眼睛發呆,一個閉著眼睛睡覺。睜著眼睛的是莊略的瘋女兒莊桃,睡得正香的是屠夫的兒子曹平。曹平他娘說的一點沒錯,這孩子一睡就跟頭小豬似的怎麽叫都叫不醒。不過,在這種生死關頭都能睡著也是種本事。


    莊桃是個挺秀氣的小姑娘,她雖然常常神誌不太清醒,但目光澄澈且並不呆滯,常年與木工作伴的她身上有一種沉靜的氣質,這令她與大部分癡傻之人完全區分開來。而事實也同樣如此,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傻子,甚至可以說,她比大部分同齡人要聰慧得多。之所以落得現在這個樣子,便是因為三年前,她親眼看到閆娃被幾個大人灌泥水生生灌死,而那幾個大人中,既有她熟悉的、平日裏對孩子們和顏悅色的程曆叔叔,也有那個成日打扮地比村裏的嬸子們還好看的尤輝、還有大戶人家的管家,留著小胡子的翟獪。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人,一個她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的人。


    在莊老師傅還活著的時候,比起父親,莊桃更喜歡和爺爺待在一起。她在木工上的天賦高於父親,莊老師傅也常常把她帶在身邊傳授技藝,正因如此,她從還沒記事的時候就見過無數的客人——掙了點錢就鼻孔朝天,覺得高人一等的豪紳、自以為把傲慢和輕蔑藏得很好的“體麵人家”......其中聽起來最有來頭的就是一個據說是從上京的什麽侯府出來的人物,那是個大單子,也是莊老師傅人生中最後一套作品,做了足有一年之久。完工那天,莊桃清晰地記得除了之前的那個客人之外,還有另一個穿著灰色袍子的人一起上了門,而見到那兩個人的時候,阿爺的表情很難看。


    那時的莊桃太小了,她隻來得及記住了那件灰色袍子,就被緊張的阿爺攆走了,後麵的事就像一個連貫的噩夢:阿爺死了,爹爹賣掉了阿爺所有的人偶和城裏的房子一起賣掉,帶著她回了鄉下。驟然翻天覆地的變化令她很不適應,也與同齡人格格不入,直到有一天,村裏來了一個比她更格格不入的孩子——閆娃。


    早在關於閆娃和老鼠的流言被傳的沸沸揚揚之前,莊桃就知道了他和老鼠的之間的某些特殊聯係。作為同樣與村裏的孩子格格不入的存在,閆娃比她惹眼得多,首先是他的容貌,莊桃曾經一度因閆娃而自慚形穢,因為閆娃好看得和他們簡直不像一個世界的人,其次便是她偶然發現的事情——閆娃可以指揮老鼠替他做事,老鼠們或許不能做太複雜的工作,但有一點它們很擅長,那就是——攻擊。


    莊桃就差點被攻擊過,受爺爺的影響,她是個非常喜歡也非常善於觀察的孩子,出於對閆娃的好奇,她曾連續好幾天默默跟在閆娃後麵,而在閆娃發現她的跟蹤之前,老鼠先一步發現了莊桃並發起了攻擊,如果不是閆娃及時叫停,恐怕那群老鼠會狠狠在她臉上劃幾道。


    自那以後,她就和閆娃成了朋友,她甚至驚訝地發現,閆娃雖然不會說話,卻會寫不少字。但這個發現隻有她一個人知道,因為在她和閆娃一起玩的事情被大人看到後,他們都默認閆娃會寫字是她教的。後來閆娃漸漸學會了說話,也開始喜歡上說話,雖然時而顛三倒四令人聽不懂他到底想表達什麽,但光是說話這一件事就足夠讓他開心,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長到讓總喜歡追著莊桃跑的曹平吃醋,那是她在阿爺過世後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時間,直到那個灰色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她的世界——伴隨著閆娃的死亡。


    那個人看到她了。


    那一刻,無言的恐懼像一隻大手擠壓著她的心髒,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跟著閆娃那張腫脹青白的臉一樣消失了,她看著那雙清澈而美麗的瞳孔上蒙著的代表死亡的灰霧,閆娃與記憶中躺在棺材裏的阿爺重合在一起,她也會變成這個樣子嗎?


    刻在人血脈裏的對危險的直覺支撐著她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那個地方,然後大病一場,成為了一個擠不出一句完整話的傻子——她並不算是完全裝瘋,至少閆娃剛死的那幾天她確實像遊魂一樣失去了神誌,但當她醒過來看到病床前和父親交談的程曆叔叔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成為一個傻子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而現在,噩夢再臨。


    莊桃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她牙齒打顫,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這也是那件事給她留下的烙印,對常人來說再正常不過的風吹草動在她發病的時候都會變成無數長著利爪的人臉怪物,瘋狂地拍打著她的心門,嘶嚎著讓她出來,那些怪物無一例外地拎著一桶顏色詭異的泥水,阿爺和閆娃的頭顱從泥漿裏冒出,一聲聲地催著她下去陪他們,不,不止她,還有爹爹、靈偶鎮的長隨哥哥……灰色的陰影將她死死捆住,動彈不得。


    “啊啊啊!”莊桃兩眼翻白,控製不住地想要發出聲音求救,這時,一雙滾燙的小手捂住了她的嘴。


    “噓——”是曹平,他終於醒了。


    莊桃像一個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板,瘋了一樣撞進曹平的胸口,曹平一手捂著她的嘴,一手控製著她盡量不讓她亂動,自己沒設防,後腦撞在箱子上,他忍住了沒吭聲,頭和箱子相撞的地方卻發出了一聲悶響,驚動了船板上正在走動的人。


    “什麽動靜?”上麵的人警覺起來,問他的同伴:“你聽見了嗎?”


    “好像是貨艙的動靜,”成年人的腳一下一下踏在木板上,叩擊著曹平和莊桃緊張的心。


    “不會有什麽人混進來了吧?”


    腳步聲漸近:“會不會是老鼠?”


    “管他是不是,看看就知道了,出了事咱們倆都吃掛落。”


    貨艙的門被打開一條縫,一縷光照進來,曹平絕望地發現自己想不出任何應對現在這種局麵的辦法。


    該怎麽辦?現在裝老鼠叫有用嗎?


    “咚——咚”,兩聲重物落地的聲音,一個矯健的身影拖著兩個人跳了進來。


    曹平鼓起勇氣,悄悄把藏身的箱子抬起一條縫。


    楚赦之發現黑暗中箱子裏冒出的眼睛,差點嚇了一跳:“你……小曹平?你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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