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和解鋌麵麵相覷,同時開口。


    “你是誰?”


    “你怎麽知道這裏的?”


    因是奉六殿下之命前來清理花支巷,所以現在解鋌並沒有以桂香齋老板的容貌示人,但他是認識巧娘的——桂香齋離祥雲班也就兩條街的距離,巧娘替班主跑腿的時候還來買過東西。正因如此,他才更覺得驚訝:“你......你不會......”是之前叛逃的內衛吧!


    巧娘從他的反應中確定了答案:“我知道你是什麽人了......”


    她慘然一笑:“早該知道的,我怎麽會有這樣的好運氣,剛出狼窩又入虎口,該怎麽樣對待我這個叛徒,都隨你——唔!”


    “噓,”解鋌再次捂住了她的嘴:“別出聲。”


    內衛叛逃被抓住隻有死路一條,巧娘本以為這是什麽來抓自己的圈套,可這會兒冷風順著脖頸往裏一灌,她剛剛跑出來的一身熱汗和過熱的頭腦也隨之冷靜下來,順著身後解鋌的目光看過去。


    “奇怪,剛才我明明聽見這屋子裏有動靜,怎麽一晃就沒人了?”


    隻見三個黑衣人兩前一後地從一間屋子裏走出來,巧娘定睛一看,倒並不是淨月指給自己的那間,但離得也並不遠。


    “許是咱們多心,這裏亂的很,哪個嫖客走錯了跑出去鬧出動靜也未可知。”走在前麵的一個人道:“這地方也太髒了,我剛看到一個娼婦身上都爛了,還有人找她,也不怕得了髒病。”


    另一個人道:“十來個銅板就能幹的東西,能是什麽好貨色?要麽年老色衰,要麽是別的地兒不要的,反正也不是你幹,別管了。”


    第三個人捏著鼻子往巧娘本來要去的地方看了一眼:“好臭,有屍體爛在裏麵了,要去看看嗎?”


    “要看你看,我可不看,這邊死個人是常事,臭到忍不了了自然有人收,我可不想惡心自己。”第一個人的手在鼻端扇了扇,試圖揮散這股不好的氣味:“反正我們過來也隻是以防萬一,上頭說除非那女人腦子壞了才會往這邊跑,咱們再等一會兒就走吧,在這兒多待一會兒我都嫌髒。”


    “要不是這裏一直臭著,我們也會被人發現。”第二個人並不是多話的類型:“走吧,咱們去搬火油,上頭說了,之前洛書贇的人留下的東西要處理得幹幹淨淨。”


    火油!解鋌心中一緊,這些人要放火把這間屋子燒了!可這花枝巷裏的破木板房個個都挨得極近,火油一點起來根本難以控製火勢,到時候會死多少人啊!不,在這些人眼裏,花枝巷裏的人恐怕都不算是人吧!


    他這一激動,就不小心從喉嚨裏發出了細微的氣聲,可就是這麽點氣聲,瞬間引起了那三個人的注意:“什麽人!”


    走在最後麵的那個人狠厲道:“問什麽,直接殺了便是!”說罷,他抽出腰間的彎刀,一步步向解鋌二人走來。


    演戲沒用,這幾個人根本懶得判斷是不是有人誤入,又到底有沒有聽到什麽東西,他們本來就已經打算放火燒屋,多殺幾個人更是毫無壓力,怎麽辦,該怎麽辦!


    巧娘和解鋌緊張的心情達到了巔峰,這個時候,他們身後伸出兩隻枯瘦卻有力的手,一把將二人拽離了原地!


    “三位大官人怎麽大晚上動刀動槍,真是嚇死奴家了。”


    三個黑衣人站住了,剛才講話最多的那個人道:“是剛才那個爛貨。”


    女人聽到自己被叫“爛貨”也不以為意,隻是用特意留長的小拇指指甲掏了掏耳朵,吹了口氣,抬眸嫵媚一笑:“原來官人還記得奴家,你拉了我的門卻不進來,奴家都要傷心死了,這才跟過來看看,怎麽,您還想殺人滅口不成?”


    “別跟她廢話,”第二個人把女人打量了一遍:“省的節外生枝。”


    女人不僅不退,反而上前一步:“那官人們可要小心些,別把奴家的髒血濺在自己身上,奴家這病可是沾了血就會染上的。從前有個客人呀,他非要和奴家玩點刺激的,結果那地方弄上了奴家的血,不到三個月就死了,渾身長滿了梅花,可比奴家看著還髒呢!”


    “……”本來已經擺好殺人姿勢的第三個人遲疑了,這種鬼話平時他是不會信的,但花支巷的髒亂實在給了他極其深刻的印象,殺人的時候再怎麽小心刀上也會沾血,萬一她說的是真的……


    “我們先走,”他收起了刀回到同伴中,和同伴對了個眼神——一會兒放火的時候再燒死這女人不遲,省的髒了他們的刀。


    “放過你可以,但你最好小心說話,”第一個人不知道這女人到底聽沒聽見他們剛才說的話,怕她現在叫嚷起來,半是安撫半是威脅道:“像你這樣的東西,就算說了什麽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反而給自己惹麻煩,知道麽?”


    說著,他在身上摸了一塊小銀錠扔到地上:“管好你的嘴巴,以後還有好處。”


    女人珍惜地從地上揀起那塊銀錠在身上擦了兩下灰,喜笑顏開:“官人出手真是大方,您放心,奴家今天什麽都沒聽見沒看見。”


    等那三個人走遠,女人臉上諂媚的笑漸漸斂去,轉身回到自己的破舊木屋裏:“你們可以走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吱呀作響的床底下響起,巧娘和解鋌小心翼翼地從床底下爬出來,生怕動作大一點這床就散了。


    女人看不過眼:“快點,這床結實著呢。”


    解鋌狼狽地加快了爬出來的速度:“你為什麽要救我們?”


    “因為你的朋友作了首好詩。”女人將解鋌驟然緊張起來的表情收進眼底:“怎麽,我說的不對?那和尚白天剛在這裏轉了一圈,晚上就有人替他進來收屍,這世道會多管閑事的人不多,我看見他就知道他算一個。”


    巧娘腦子一片混亂:“到底是怎麽回事,誰能給我解釋一下?”


    “沒時間解釋了,我們得先離開這兒,”解鋌把巧娘從地上拉起來:“你也聽見他們要放火了吧?那群人暫時不殺你隻是怕自己染上病而已,他們一會兒肯定會回來把你的屋子也點了,跟我們一起走,隻要離開花支巷,我就可以把你們藏起來。”


    他伸手去拉女人,卻被她避開了:“你以為我剛才跟他們說的是假話?我身上有病,靠近我,你也會染上的。”


    巧娘反駁:“才不會,我認識你得的病,隻要不……碰一下根本不會死。他說的對,你可以不跟我們走,但你必須離開這兒,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有可能壞事的人的。”


    女人輕哼:“你認得這種病?那你就更該知道,就算今天逃出去,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她伸手撩了一下衣服,巧娘和解鋌不由驚悚地屏住呼吸——單薄的舊衣下,大片大片梅花狀的斑蘚若隱若現,好像馬上要連在一起,遠看是觸目驚心的美,近看則是臨近死亡的預兆。


    “我認得你,”女人對巧娘說:“我還記得你小時候差點被賣進我待得地方,是畢羅衣把你買了下來。那時我就想,你可真幸運啊……比我幸運的多。”


    巧娘微怔,她印象裏完全沒有這個女人,可自己小時候卻是差點被賣進青樓,隻是老鴇覺得她不夠好看猶豫了一下,就被路過的畢羅衣買了下來。那時她已經錯過了練基本功的歲數,嗓子也不夠好,在戲班隻能幹幹雜活。幹雜活兒很累,被人使喚打罵都是常事,但她終究是在畢羅衣有意無意地照拂下平安而不必出賣身體和靈魂地活了下去。她是幸運的嗎?應該是的,但如果這就已經算是幸運,那這世道留給人的不幸是否太泛濫了呢?


    解鋌的心驀地揪緊,羞愧如一座大山壓在他心中,六殿下的話在腦中不斷回響——“……你們的眼睛,隻盯著黨派之間的蠅營狗苟,卻對百姓的困苦視而不見嗎!”


    “對不起……現在才發現你們……對不起。”解鋌臉上火燒一般,囁嚅著落下淚來,錯過了巧娘驚詫而帶著探究的目光。


    女人看著他的目光也帶著怪異:“你嘟囔什麽呢?”


    巧娘見解鋌狀態不對,搶先一步開口:“男人的通病,別理他,你知道那個屋子裏死的人是誰嗎?”


    女人懶懶地坐回自己的床上,翹起一隻腿:“你指的那間屋子裏是個以前紅極一時的小倌兒,他可是個‘全乎人’,從小就像女人一樣把腳纏上了,小時候被當寶貝,長開了就壯了,當小倌兒不吃香,但腳也變不回去了,被人玩膩了就扔到這裏來,路都走不了幾步,自然就爛在屋裏了。”


    巧娘明白淨月為什麽讓自己躲到那裏了——他大概是白天來的時候聞到了屍臭味,判斷那裏已經很久無人問津,到花支巷來一是因為魚龍混雜且燈下黑不容易被人想到,二是找一間有死了好幾天的死屍的屋子不僅可以掩蓋巧娘自身的氣味,也是增加追兵放棄搜查的可能性,確實是緊急情況下能找到的最佳藏身地,但眼前這個男人……如果他確實是內衛,那淨月為什麽能指揮得動內衛的人?


    巧娘壓下這個疑問,對解鋌道:“所以你隻是來收屍的?”


    解鋌點了點頭:“原本是這樣,但我進去想收斂的時候在旁邊聞到了一股很濃的血味,隻是被屍臭蓋住了,按理說死了那麽多天,不該有那麽重的血腥味,然後發現,血腥味是從他們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屋子裏傳來的,我就進去看了一眼,發現那裏有很多血,地上還有一些碎肉末,我正打算細看,就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就趕緊跳窗從後麵逃出來了。”


    女人聽到這裏,雙眸微微睜大了一點,巧娘注意到她的反應,問道:“關於那個屋子裏曾經發生的事,你是不是知道點什麽?”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女人搖頭:“我們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皮肉生意,亂盯亂看會給自己招禍,但是我有幾次碰到過去那個屋子的人,他擋著臉,但身上有不屬於這裏的脂粉香。那種香我以前還在青樓待的時候聞過,是那種燒起來有一點催情效果的甜香,不是大紅人用不起那種香料。”


    解鋌道:“我去的時候血跡還沒幹,約摸是昨晚留下的血,你昨晚有見過那個身上很香的人嗎?”


    “我昨天晚上沒有出去,有個很難纏的客人,他喜歡一邊幹一邊罵人,我昏過去好幾次。”女人平淡地說著令解鋌臉上爆紅的話:“不過我好像迷迷糊地聽到了一聲尖叫,那個客人也聽見了,但後麵就沒聲了,我們就沒管。”


    “不過......”女人皺著眉想了一會兒:“今天早上西邊的滿兒撿到了幾兩碎銀子,裝在一個粉紫色的小荷包裏,那個做工可不是來這兒‘辦事’的客人會有的。”


    巧娘在聽到“荷包”這兩個字的時候就開始在自己身上翻找起來,不一會兒就掏出了一個小荷包:“是這個樣式的嗎?”


    女人看了一會兒,遲疑著點頭:“應該是......吧?我隻看了一眼,看太久了滿兒會以為我要搶她的。”


    解鋌問:“這個是?”


    “紀曉棽平日都用這個裝碎銀賞人,他出手很大方,這是他脾氣雖然不好,但還是有很多下人喜歡他的原因。”巧娘咬了咬牙:“紀曉棽出事了,淨月他......現在被困在客滿齋。”


    解鋌看起來快要暈過去了,他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什麽?殿......他有沒有事?”


    巧娘搖頭:“暫時沒事,他說他可以控製局麵,但是我怕......他太聰明,光是猜也猜到太多了,師威他們一定不會放過淨月,最好的結果就是一切結束後他們強迫淨月加入他們,但是我也說不準,師威是個很殘暴的人,而且還有一個該來的人沒有出現,可淨月說,那個人很有可能已經到場了。”


    解鋌問:“是誰?”


    “源鹿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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