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月師傅,你終於回來了,”回到看戲台的路上,迎接我的人從客滿齋的夥計換成了幾個麵生的護衛打扮的人,他們看起來好像很焦急:“你剛才聽見了嗎?前麵出大事了!”


    我微微點頭:“小僧依稀聽到有人說死人了,周施主他們可有不妥?”


    “受傷倒沒有,”一個人回答:“但是,員外被嚇到了,有人借著祝壽的由頭,送了員外......一對眼珠子。”


    ——————


    在我和巧娘來回試探並達成合意的過程中,周員外這邊也不消停,作為壽宴的主角,他身邊不斷有人過來寒暄送禮,隨著《珠簾寨》的第一折結束,他的風光達到了最高潮,然後陡然因一對眼珠子跌落穀底,這對一個心高氣傲的老人來說,打擊不可謂不大。


    “送上那個醃臢東西的是個古玩商人,但他堅稱自己要送的是兩顆夜明珠,而且半個時辰前還打開確認過,他也不知是何時被調包的。”周員外身邊的護衛對我低語:“至於那具屍體……之前誰都沒發現,他一直在台上。”


    紀曉棽果然死了,他穿著一身天藍色的戲服,繁重的寶冠緊緊壓在他不堪承受的,既柔軟、又因死亡而僵硬的脖頸上,他雙手雙腿被擺成固定的姿勢釘在塗著彩漆的木製屏風上,如一隻垂死之時被做成標本的天鵝。


    而最令人膽寒的是,他的一對眼球被人完整地摳出來裝進了一個鋪著紅色綢緞的花雕錦盒裏,而現在,這錦盒就在我手上。


    “給我查!”周世鄉整個人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周員外半靠在師威身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看起來驚魂不定:“到底是誰在我爹壽宴上送這種東西!老子要把他碎屍萬段!”


    另一個年輕人鄭適則是看著紀曉棽的屍體失魂落魄:“怎麽會這樣,曉棽怎麽會被人……是誰殺了曉棽!”


    一旁的知縣臉色也不比周員外好多少,他沒有安全感地又往椅子上縮了縮,本就比常人更短的四肢看起來更袖珍了,師威最看不上他這樣子:“我說知縣大人,現在可是該你做事的時候了,怎麽,把自己裝椅子裏就能斷案了?要我說,你還不如個和尚。”


    他這話把火又燒到我身上,周世鄉本就看我不順眼,看到這錦盒被我拿著更是不管不顧地向我挑釁:“怎麽,現在的和尚不僅會做詩,連查案都會了?沒本事就別耽誤小爺的事,把它給我!”


    我正用從客滿齋的夥計那兒借來的筷子小心轉動錦盒裏的眼球觀察,我回來的時候,這如此重要的證物便被甩在地上無人問津,此地官員的辦事能力實在差得讓我痛心。


    “周公子,你知道自己為什麽不會寫詩嗎?”我一邊答非所問地應付他,一邊站起來變換角度,讓燭光照射在眼球上,這對眼球上帶有已經幹涸的血絲,後麵更是帶了一點比血管更粗的蟲狀物,盒子裏與之接觸的錦緞上有一片凝結的血跡,想必它們被挖出來的時候應該出了許多血,不是在活著的時候挖的,就是剛死沒多久的時候做的。


    周世鄉不敢置信地“哈”了一聲:“誰跟你說這個了?不對,誰說我不會做詩了!”


    我直接盜用曾經張浦良教我的時候說過的話教訓他:“無論是做詩還是寫文章,‘意’與‘情’二者不可或缺,有道是‘意在千山表,情生一念中’,可你呢?你的眼睛從來不會往下看,你的心隻裝得下自己和能讓你繼續肆無忌憚活下去的靠山,像你這樣的人,堆砌辭藻也就罷了,想要做出真正的文章來,天理難容。”


    周世鄉被我與之前截然相反的強硬態度激怒了:“你說什麽?你竟然敢罵我!”


    “小僧等閑不罵人,但如果小僧罵了人,那就說明施主該罵。”我冷冷地看著他揮著拳頭衝過來,不避不讓:“自然,我不是完全否定你的活法,隻是既然你選擇了這種方式活,就要學會審時度勢,然後你就知道現在你該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去老實坐在那裏,而不是對能解決此事的人揮拳叫囂。”


    “世鄉,回來。”周員外從師威身上坐起:“淨月師傅,如果老夫沒聽錯的話,你的意思是……”


    我從脖子上摘下他之前送我的那枚形狀奇特的哨子拍在桌子上:“以此為狀,若小僧替施主解此困境,就請施主收回此物。”


    “這兒這麽多人,什麽時候輪到你了?”周世鄉憤憤不平地被他父親按在座位上。


    “恰恰相反,這裏隻有我才能理清這一切,”我與周員外對視:“你知道的,不是嗎?”


    一對眼珠不至於將一個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狸嚇成這樣,他在裝——因為他已經猜到了這麽做的人是誰。那人把紀曉棽的眼珠送給他不是因為周員外跟紀曉棽有什麽關係,而是一種警告和威懾,至於到底在警告什麽,隻有周員外自己心裏清楚,不,興許還要加一個師威。


    我從周員外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轉向師威,徐徐道:“《樂府詩集》中有這樣一首詩——八月無霜塞草青,將軍騎馬步空城。漢家天子西巡狩,猶向江東更索兵,不知施主可曾聽過?”


    師威原本還在看熱鬧的輕鬆神色漸漸收斂,他饒有興致地看了我一眼,又取一碗酒喝了:“中和四年,黃巢既敗,以其殘眾東走,李克用追擊至濟陰而還。賊散於、兗、鄆。黃巢入泰山,至狼虎穀,為其將林言所殺。此乃乾符六年之童謠也。淨月和尚,看來你真的讀過不少書,像你這樣的人,怎麽會成了個和尚呢?”


    我微微一笑:“彼此彼此,施主曾任水軍教頭,也並非不識字的莽夫,又如何落得如今的一介白身呢?”


    周員外蹙眉在我二人之間看了一會兒,著重停留在師威身上,許久才歎氣:“世侄啊……你,”他似乎顧及著什麽,不再言語。


    周世鄉也開始迷惑:“師大哥,你們在打什麽啞謎?”


    “小和尚,和你說話倒比看戲更有意思。”師威突然起身,下巴往台上紀曉棽屍體的方向點了點:“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右手微抬:“施主請講。”


    “我有一個朋友,他曾為一豪富之家資助,長成後便為其驅使,倒也順理成章,誰知那豪富死後,他那無能子孫卻聽信讒言把我......我那朋友棄如敝屣近十年。一朝想起來要用了,便以勢威逼,你若是我那個朋友,會怎麽做呢?”


    我與師威互相看著彼此的雙眼,視線交鋒處隱隱擦出火星,巧娘口中的四個人名在我腦中不斷交錯,蜘蛛從四個點織出一張大網,將大批獵物織羅其中。


    *


    “那四個人分別是——翟汜、費柟、源鹿道人,和師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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