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得知範大夫的死訊後,翟禕一直呆呆地坐在床邊,一句話都不說,對我的針對也被他忘在了腦後,聽見我進來的腳步聲,他連眼珠都沒挪動一下。


    “你為什麽不殺我?”幹澀沙啞的聲音從他的喉嚨裏擠出來:“翟獪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


    “他想殺你,和小僧有什麽關係?”我將煎好的藥放到了桌子上:“喝藥嗎?我把裏麵會讓人昏昏欲睡的部分剔除了......”


    翟禕伸手就要打翻藥碗,我慢悠悠接道:“這是他給你抓的最後一副藥了。”


    伸到半空中的手猛的頓住,翟禕改推為抓,把藥舉起來一飲而盡。


    說實話,我並不想和翟禕這種人有過多接觸,他那種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氣質光是靠近就令我難受,要不是翟家的家仆現在亂成一團,我根本不會受人之托過來送藥。


    然而,在我正要離開的時候,寬大的袍袖被翟禕拽住了。我低頭一看,今天剛換的衣服上麵明晃晃地出現了一個手印。


    好想把他爪子剁了——這是當下我心裏唯一的想法。


    “為什麽?”翟禕抬頭,眼睛紅紅的全是血絲:“為什麽他們都要離開我?”


    “......因為施主無能,”我本來不想多說,但看到這雙猩紅又茫然的兔子眼,惻隱之心又占了上風:“無能、膽怯又憊懶,想要的東西從來不敢伸手去抓,隻會站在原地等他們自己來找你,承擔你因為等待產生的怨懟。這樣的施主當然會什麽都抓不住,無論是範大夫還是吳葦兒。”


    “你放心,就算翟獪施主得勢也不會殺了你的,因為沒必要。”我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聰明的話,還會把你好好養起來供著呢。”


    翟禕懵然問道:“你什麽意思?”


    我充滿憐愛地拍了拍他的狗頭,決定詐他一下:“怎麽,你們家這些年的生意,你當真半點都不知道嗎?”


    如果範大夫沒有騙楚赦之,那翟家的一部分生意必定很不清白,雖然翟汜本人已經被那個叫連景的帶走了,不過能問出多少尚無眉目,如果翟禕也能說出什麽,兩廂對照,說不定還有更多驚喜。


    翟禕依舊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我爹的生意?他不是一直跟著費伯伯做事嗎?”


    “費伯伯?”我直覺這就是重點,擺出諄諄善誘地態度坐在了翟禕身邊:“這位費施主又是何方神聖呢?”


    *


    “費柟的主家,忠信侯府上四小姐是二皇子的側妃,”翟汜慌亂害怕的聲音在磚牆間回蕩,他不能不害怕,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說不出什麽來的話,眼前這個男人一定會殺了他——很多年前他就想殺了自己了:“我真的隻是聽別人的命令行事,當時那副樣子,沒有我畢羅衣也活不下去了!”


    “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替他報仇也該找那些人,兩天後那些人都會在客滿齋齊聚一堂,你隻盯著我一個人看畢羅衣也不會回來,為什麽不去找他們!”


    坐在他對麵的男人依舊一言不發,他越是這樣,翟汜就越恐懼。陰暗的磚房裏,他努力地讓自己的目光盡量往別處看,然而沒有用,這磚牢如此狹窄,無論他瞟到哪兒都能看到對麵的人。他控製不住地去看,卻發現這人其實並沒有看自己,他在發呆。


    翟汜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他不敢亂動,因為他知道這個人的本事,在現在二人的距離下,這人可以一劍砍下自己的頭顱,就像第一次見麵時,他隻出了三劍就卸掉了十二個人的膀子。


    ————————


    “欻——欻——欻”


    三道劍光閃過,前來鬧事的一群壯漢捂著膀子在地上滾成一團,痛叫不已,為首一個油頭粉麵的公子眼淚鼻涕留了滿臉:“你給我等著,我姐姐可是刺史夫人!”


    “好啊,我等著。”彼時也才二十五六的連景雖不是一等一的出眾長相,卻也身軀凜凜,相貌堂堂,更兼武林人士自帶的瀟灑恣意,在婺城這種少見江湖人的小地方格外顯眼:“不,我也懶得等著了,要不你直接告訴我是哪個刺史,我現在就去找他,看看他要不要替夫人的弟弟出頭——對了,刺史的夫人應該不少吧,不知你姐姐是哪一房?”


    油頭公子捂著自己被打腫的臉:“你別說大話了,我姐夫可是——”


    “你姐夫是誰我不知道,不過你回去告狀的時候可以先告訴他我是誰。”連景收劍回鞘:“我是連景,春絮劍第三代傳人,盡管去告你的狀吧,記住,你隻有五天時間。這五天我就在這兒等你姐夫,過時不候。”


    雖然沒聽過什麽春絮劍,但地上躺著的這一片壯漢足以證明這人的厲害,公子哥不敢再放狠話,踹了手下幾腳,灰溜溜地帶著人跑了。


    祥雲板裏掌聲雷動,戲唱完了。連景聽到一個匆匆趕來的腳步聲,釵環琅佩叮當作響,畢羅衣剛唱完戲,連妝都沒卸就過來了。


    連景回頭,臉上盡是笑意,與剛才判若兩人:“唱完了?”


    “你可有受傷?”


    兩個人同時開口,畢羅衣匆匆跑過來,他今天唱的是《貴妃醉酒》,這身行頭一點都不輕,跑的氣喘籲籲。但等他看清連景身上沒什麽傷之後,反倒退了一步,站在了離連景不近不遠的距離:“多謝,不然今天我真不知該怎麽辦了。”


    畢羅衣的容貌是極好的,他有一雙上挑的杏仁眼,眼角微翹,眼波流轉之間宛如春水。他的唇並不像真正的女子那樣飽滿瑩潤,但口脂卻將薄唇點的輕盈紅潤,整個人如同蓮花初綻,美的動人心弦。


    “我今天趕走了他,以後他還會再來;今天隻有他一個,以後還有別人,”連景注意到了他退的那一步,眸中不禁閃過一絲黯淡:“你以後要怎麽辦?”


    他知道自己想說的其實是“跟我走”,然而他說不出口,因為畢羅衣已經拒絕過他一次。


    “你不會明白的。”他記得畢羅衣的每一句話,更記得拒絕自己時,畢羅衣眼中那抹令他不解的堅定——那份堅定甚至有點狂熱了:“我不能離開這裏,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我年紀大了就好了。”畢羅衣下意識地觸摸自己的眼角:“年紀大了,他們就不會再糾纏了。”


    “五天......”畢羅衣突然開口:“你說句就再留五天,是真的嗎?”


    “是,我是與朋友有約才途徑此地,已經多留許久,再不走,就趕不上了。”連景低頭:“你......舍不得我嗎?”


    他看到畢羅衣的嘴動了動,但是到底說了什麽或許畢羅衣自己都聽不清。


    “你說什麽?”


    “我說......我突然想到以前看過的一段詞。”畢羅衣笑了笑,麵上殊無異色,連景不知他在想什麽——連景從來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嗟覆水,定難收。他生未卜此生休。連大俠,你我本不是一路,相識已是緣分,再多就不便強求了。”


    “我教你幾招吧。”連景看著他,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話。


    “嗯?”畢羅衣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個建議,很是詫異:“你要教我武功?”


    連景點頭:“我也教不了什麽高深的,不過一點拳腳上的功夫還是可以的,這樣......我走的時候也能放心些。”


    畢羅衣的眼睛亮了,連景看到他的臉上出現了一抹笑容。這一刻,連景心裏陡然冒出了一句話——此生常自老溫柔。連景喜歡看他笑,為了這抹笑容,他再蠢的事情都願意做。


    羅衣不願意跟他走,沒關係,但他可以替羅衣解決一些麻煩,比如......某些有著惡心眼神的男人。


    然後他走到了一直躲在暗處的翟汜麵前,翟汜連他的動作都沒怎麽看清,就被雙手反剪著壓到了輕牆上,那牆不知有多久沒清理過,腥臭的青苔在翟汜臉上碾出了黏膩的汁水。


    “就是你吧,”連景手上加力:“有些人明著惡心人,有些人喜歡暗地裏做惡心勾當,我見過你,你總坐在倒數第三排角落,喜歡用那種隱秘的惡心眼神看羅衣。”


    “離他遠點,不然我挖了你這對招子。”


    世上總有一種人,他們一旦喜歡上某樣東西,又覺得自己配不上,就廢盡了心思把那樣東西踩進泥裏,仿佛這樣他們就夠得上,配的起了。連景在婺城已經待了快半個月,他知道雖然羅衣聲名遠揚,但一般不會有像今天這樣的人來找麻煩。因為喜歡他的人太多了,幾方角力,反而不會輕舉妄動。隻有剛才那個從外地來的公子哥才會無所顧忌地砸場子,而且剛才自己差點就沒趕到現場......這裏麵的時間把控可不是一個剛來的公子哥能做到的,所以通風報信的是誰就不言而喻了——連景真恨不得直接殺了翟汜,這個表麵癡心一片,實則兩麵三刀的小人。


    “所以說,我真該在那個時候就殺了你。”


    思緒回到現在,一直呆坐著不動的連景突然開口了。


    許是知道他怎樣都不會放過自己,翟汜心裏反而升起了一絲勇氣:“殺我?好啊,你也就隻能殺殺我了,你後來不是去鬧過一場嗎?那些人死了嗎?”


    “什麽春絮劍,也不過是二三流的功夫,你光唬我們有什麽用?他們是沒有武功,卻可以買到會武功的人為他們效力,你一個人鬥得過誰?”


    “我不知道畢羅衣到底偷了什麽,但我知道那些人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你盡管殺我,把動靜鬧得越大越好,到時候,誰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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