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世隆,揚州人士,陳項肇的同鄉兼好友,有舉人功名,會試落榜一次未再考,陳項肇離京外派後前來奔赴。”我往水裏撒下一把魚食,心裏暗道:“沈淩風,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遠遠的,白楊提眷陵憤怒的聲音傳來:“蕭煜衡你瘋了嗎!明知道這個和尚身上盡是疑點,你還把活死人交給他?”


    滿含怒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我手上的魚食被打落一地,白楊提眷陵的神態再不像一開始那樣帶著輕蔑的試探,而是明晃晃的敵意:“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你往沈清那裏走了一遭,之前的所有布置就全都被打亂,要說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鬼都不信!”


    急嗎?是該急了,朝廷和白道已經聯合起來各行其事,本以為死去的班莒和衛明玦各有際遇,楚赦之和溫芳辭帶著一支軍隊還在路上,而沒能把摩朔伽捏在手裏就代表日月聖教將來必生變故,原本可以說是完美的計劃逐漸偏移軌道,左支右絀也無法填補漏洞,這種感覺……就讓你們好好嚐嚐吧。


    觀滄瀾就在他後麵慢慢走著,淡然自若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事態的嚴重性。我的目光從他的臉掃過,定在白楊提眷陵身上:“真是麻煩啊,被卷進莫名其妙的指控中了。”


    白楊提眷陵看著姿態慵懶的僧人,對他彎彎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表情氣不打一出來:“裝無辜在我這裏沒有用,別被我抓到馬腳,不然……我一定會讓你生不如死。”


    我頗為無聊地蹲了下去,將被他打翻的魚食攏入手心,重新投入爭食的魚群中心:“白揚提施主,你在害怕嗎?”


    白楊提眷陵危險地看著我:“你說什麽?”


    “幼稚而不知分寸的糾纏,我也很討厭。”我敢擔保西北那件事的背後也是沈淩風,既然如此,衛明玦追著我跑了快兩個月事情就不會是秘密,不是秘密,最好就直接挑明。我的語氣沒有因為他的威脅產生絲毫波動:“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並沒有人給你下達必須殺死衛明玦的指令,那麽施主是想把欲致衛明玦於死地,卻因為自己的折磨心過剩而令他生還,還暴露藏在宣城府衙門的一顆釘子的過失推到小僧身上嗎?”


    白楊提眷陵的臉色變幻幾下,露出了一個看起來很愉悅的假笑:“是啊,我怎麽忘了,九諫……你是佛門的人,要是把你的同門都抓起來放到你麵前折磨,能不能讓你乖一點呢?”


    “那就先把他們帶到我麵前吧。”我平靜地吐出幾個字,像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話題:“白揚提施主,你很希望小僧討厭你嗎?”


    觀滄瀾聽到這句話,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果然,白楊提眷陵甜蜜地笑了起來:“被你看出來啦,對啊,我喜歡被人憎恨,這樣會讓我感覺很幸福,看著你們惱怒的表情,虛張聲勢的警告,我就由衷地……”


    “真的嗎?”我打斷了他的話:“可是小僧怎麽覺得,現在虛張聲勢,色厲內荏的另有其人呢?”


    “用反問來掩蓋心虛嗎?”白楊提眷陵笑意更甚:“這可不好,我還想看到鎮定自若的九諫師傅被逼的瘋癲起來呢——你幹什麽?”


    我上前一步牽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頸上,這過於出乎他意料的舉動讓他瞳孔縮小了一瞬:“原來施主真的在害怕我啊,明明是你的主場,身後有你的同伴,可麵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身上還有傷的和尚,你竟然還會恐懼嗎?”


    “讓小僧猜猜你為什麽恐懼,如果我真的是令一切變數發生的幕後之人,你害怕我還有其他後手,而那些後手即便我死了也會按計劃進行;如果我不是,那就更不好輕易殺我了,你的主人早在西北就知道我會製作和提純極樂散,我活著比死了更能創造價值。”我扶著他的手摸上自己的雙眼:“然後就是這雙眼睛,你很清楚自己一開始被主人留下的原因是什麽。雖然這麽多年下來,你認為自己也有了除這雙眼睛之外的利用價值,可是你心裏還是在恐懼,恐懼失去,恐懼被拋棄,恐懼我留下來會代替你的存在。如果可以的話,你真的很想就這麽掐死小僧,可是你不敢——你自詡智計無雙,洞察人心,卻不敢賭自己在主人心中的價值,所以亂了章法,這不應該——這樣,就太難看了。”


    “白揚提施主,你知道嗎?小僧不會討厭你的,雖然不能讓你感到開心很抱歉,但這麽可愛的白揚提施主,小僧無論如何都討厭不起來。”我說著自己都不信的話,唇邊卻仍舊掛著毫無破綻的笑容:“小僧喜歡那些把想法都寫在臉上的人,因為那樣的人很好懂、也很容易掌控;也同樣喜歡心思莫測,善於偽裝的人,因為猜中他們心思的時候,他們露出的表情總是很有趣,白揚提施主,你認為自己屬於哪一種人呢?”


    白楊提眷陵徹底斂去了笑容,他徹底體會到了曾經被自己惡心到的人內心的感受,不,不止如此,還有畏懼。


    為什麽他會如此了解我的思考模式?為什麽他一點都不厭惡我的威脅?為什麽不對我表露出敵意?


    無法抑製的挫敗感充斥著白楊提眷陵的內心,他討厭這種,一舉一動都被人看透,像是被這個人視為囊中之物的——畏懼。


    “好了,九諫,不要再欺負他了。”觀滄瀾終於看夠了戲:“果然,有些無用的感情就應該被舍去,這樣就不會出現自亂陣腳的事了。”


    他的手搭上白楊提眷陵的肩:“怎樣,要不要試著當一當活死人?我和九諫的技術已經很成熟了,現在完全不會影響容貌……”


    “滾!”白楊提眷陵甩開他的手,一個人怒氣衝衝地走了。


    “九諫好像無論如何都不會在別人麵前失態,”觀滄瀾身子向前傾斜了些許:“真讓人忍不住好奇,教出你這樣的徒弟,那個美名遠揚的天境大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呢?”


    “惡人能生出善良的孩子,善人也常常會對自己的子孫沒轍,小僧是什麽樣的人,和師父沒有必然的關係。”我的眼神冷了下來。


    觀滄瀾歪了歪頭:“你不高興了嗎?”


    “怎麽會,”我淡淡道:“世上既然有圓引這樣的和尚,便也有我這樣的和尚,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如果我們都是被教條定義的和尚,那這世上也不會有《得開明》這樣的書了。小僧犯下的殺孽也許比你想象的還多,我已經回不去了,何必再提起那個老和尚。”


    “你不該解釋這麽多的,反倒露了破綻。”觀滄瀾道:“九諫,你就這麽相信他們會贏嗎?哪怕代價是你的生命?”


    ——你知道的吧,無論輸贏,事成之後我都會殺了你。


    “孟施舍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巳矣。”我看向他的雙眸:“你想利用恐懼和猜疑來打壓對手,這是個很聰明的行為,但當遇到不得不戰的情況時,恐懼便會化作勇氣、無所畏懼的勇氣。蕭煜衡,你想要舍棄的東西是一把雙刃劍,如果你現在改變主意想要重新拿回它,我會盡全力幫你;如果你執意繼續下去,那就讓我來做你的對手,亮出你手上的全部底牌,我們光明正大地賭一局——押上所有人的命。”


    “真是直白的宣戰啊,”從九諫的眼中看到不一樣的東西,這讓觀滄瀾發自內心地感到一陣滿足:“好啊,我同意。”


    ————————————


    禁衛軍的提醒終於令陳項肇回神:“陳知府,該動手了。”


    陳項肇突然回頭,向禁衛軍首領屈膝一禮:“請讓下官再對他說幾句話吧。”


    “……”孫副統領看著他通紅的眼眶,擺了擺手:“那就快些,殿下要啟程了,這裏的尾巴得掃幹淨。”


    牛世隆帶著枷坐在囚車裏,神色平平——他已經認命了。


    “為什麽?”陳項肇哆嗦著嘴唇,耳朵陣陣鳴音,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患難與共,逃囚之亂那天,你對我的維護難道都是假的嗎?”


    那些壯誌難酬的日子,二人一起遊山玩水,喝酒談心,互相題詞。他們曾為詩文裏一個字的用法爭得麵紅耳赤,也在官場的勾心鬥角中並肩作戰,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大人和心腹,而是朋友啊!


    “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落榜嗎?”牛世隆,也就是師爺說道:“當年我母親犯事,得罪了溫丞相的一位親戚,我不知那人的身份,說話間自然偏向自己的母親,然後……那人給溫丞相修書一封,說我品德敗壞,革了舉人功名三年內不得再考。後來我雖然重新考上,可心氣全無,會試落榜——落榜的那一刻,我就知道,這輩子我再也上不了榜了。”


    “你在翰林院清貴的那幾年,正是我最難熬的日子,我母親自責而死,溫丞相在士林聲望何等之高,就那麽一句話,甚至他估計早就已經不記得的那一句話,我這輩子就無望以官身做下建樹了。”牛世隆閉上雙眼:“後來有人給我遞上了一根橄欖枝,叫我前來投奔你……陳大人,是我對不住你,來生再報吧。”


    陳項肇定定地看著他:“那人是誰?”


    “工部尚書,顧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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