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是蟹殼青,陸桑稚踩在屋簷上追著那個人影來到了一處荒涼的小院子。陸桑稚本可以召出氣劍截住那人的去路,可他沒有,他追著追著,突然感覺到了一絲詭異——剛才的一切,是不是發生的有點太巧了?


    很巧,卻沒有讓他感受到惡意。


    前方的人影停下了,陸桑稚也看清了他的麵容:“你是……”


    他花了幾秒才把這個人從記憶裏扒拉出來,最先找到剝皮鬼案重要物證,齊凡的血衣的兩個人之一。事實上,慕錦霞自盡那天他也見過阿洛和摩朔伽,但當時他滿心沉浸在剝皮鬼的真相中,且那晚摩朔伽主仆二人的裝扮與初遇那見判若兩……判若四人,所以陸桑稚還真的沒認出來麵前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與他的驚訝不同,阿洛沒有給出任何反應。他站在那裏,好像一具會活動的屍體。


    陸桑稚的呼吸停滯了一瞬,他還沒有天真到現在還猜不出來阿洛遭遇了與什麽:“活死人……你被做成了活死人!”


    他終於知道青城山上那位活的最長的師叔祖為什麽一提到當年那場大戰就諱莫如深了,聽到活死人的消息是一回事,親眼看到自己認識的人變成一具活屍站在麵前又是另一回事,即便他對阿洛並不熟悉,也會由衷地為此感到痛惜和難過,那麽,如果是自己的親朋好友呢?


    “活死人的行動離不開他人的驅使,”陸桑稚環顧四周,憤然道:“我知道你在這兒,出來!”


    然而,並沒有人回應他,陸桑稚隻聽到一陣輕微的呼吸聲。


    “誰?”陸桑稚化氣為劍,撞開了那扇裏麵有著微弱呼吸的小門,裏麵鎖著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這個人陸桑稚馬上就認出來了:“高璃姑娘?”


    高璃身上收拾的倒是幹淨,沒什麽傷,亂糟糟的頭發也修剪過,雖然看起來還是有些滑稽,但除了雙手被鎖,並沒有遭到虐待的痕跡。隻是人呆呆的,神不守舍,連陸桑稚進來都沒有任何反應,如果不是她時不時還會眨兩下眼睛,陸桑稚險些以為她也被做成了活死人。


    “你怎麽會被關在這裏?是誰……”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陸桑稚想到蘇貞兒帶來的有關於平陽王的消息,高璃是平陽王的貼身護衛,平陽王出了事,摻和進七皇子遇刺當中,高璃是他的人,又怎會不受到牽連?現在這樣已經算是七皇子開恩了。


    想到高璃幾天前和上官靈秋比武時神采飛揚的樣子,陸桑稚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


    “既然心存不忍,為什麽不趁機放她走呢?”身後有竹輪的滾動聲,陸桑稚循聲看過去,一個青年坐在輪椅上,雙眼蒙著白布,臉衝著自己的方向,雙手托腮,竟有幾分可愛:“雖然朝廷不打算公布平陽王的罪行,但也沒有心大到放過跟著他一起謀逆下的手下,沒有人放走她的話,等正式命令一下,她就會被問斬哦。”


    陸桑稚:“你是誰?”


    “莫心素,”我毫不心虛地報上了這個假名:“今天之後,這個名字的使用期限就到頭了,其實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可惜,假的終究是假的,不像人,人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不是嗎?”


    陸桑稚目光移向我身後的阿洛:“他現在的樣子,是你造成的嗎?”


    “是,”我痛快的承認了:“在興師問罪前,你難道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無論他是誰,都不是他應該淪為活死人的理由。”陸桑稚寒聲道:“褻瀆死者,汙染靈魂,你們這些人,實在罪無可恕!”


    “我們這些人……”我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饒有興致的提問:“罪是由人來定的,而定罪的人更是來自朝廷。如果有一天,朝廷為了對抗江湖而主動製作活死人,你會怎麽做?”


    “如果朝廷如此行事,那它就不配為朝廷,若有能者揭竿而起,我必當追隨!”陸桑稚想都不想,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刑律有朝廷修訂,但善惡自在人心,道法自然,天理昭昭,即便作惡者不被律法懲罰,他的罪行也會被寫在眾人心中!”


    我心中十分滿意他的回答,卻沒有表露出來:“為什麽是追隨他人?你身為道門魁首,武學天才,擁有眾人信服的實力,為何不想讓他人追隨於你呢?”


    陸桑稚本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問題,他對有問必答的自己產生了一絲疑惑。對這種把同類製作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工具的敗類,自己應該直接拿劍攻上去,但就像他剛才追人時的感覺一樣,陸桑稚從這個坐輪椅的青年身上沒有感受到任何惡意,這個人身上好像有一種魔力,一種令人不自覺放鬆,想要傾吐一切的魔力:“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天才。”


    “我隻是在武學方麵,比別人多了些許天賦罷了。”陸桑稚半點不認為自己在自謙:“我一直相信,每個人都有獨屬於自己的天賦所在。我既不能言善辯,也不機敏聰慧,空有一身武力,心卻仍然會被他人的三言兩語所動搖,論魄力,更不及上官夫人和薑姑娘遠矣,這樣的我能力不足以統領他人,能為我想守護的事物衝鋒陷陣罷了。”


    “既然明白自己的不足,又何必苛求自己不能做到完美?”我心中輕歎,有陸桑稚在,青城至少能夠興盛五十年。


    陸桑稚瞳孔微縮:“你究竟是……”


    “你心有不平。”我打斷了他的疑問:“一場錯漏百出的道法大會,讓你看到了同袍們滿嘴道義麵具下的醜惡,對利益的追逐,麵對生死之劫的怯懦與自私,讓你開始疑惑自己的信念,懷疑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你動搖了,是嗎?”


    “即便已經有人暫時震住了一些小心思,你還是不敢相信,你很懷疑,江湖這一盤散沙真的能匯聚起來嗎?又能匯聚多久?幾顆毒藥就能嚇得那些人屁滾尿流,當真正的活死人大軍站在他們麵前時,他們又會不會脆弱的不堪一擊呢?”


    陸桑稚的心在打鼓,中了,全中,這個人每一句都如同一把錘子一樣砸在心頭,不疾不徐的話語,卻比那日觀滄瀾的諷刺更加深入人心,令他情不自禁地開口:“我該怎麽做?”


    話一出口,他都覺得自己瘋了,他在幹什麽?問敵人自己該怎麽做嗎?


    “你知道嗎,所有工匠都認為,沙子是沒辦法用於建築的。”我慢慢道:“但是西域的某個國家發明了一種方法,用石灰、粘土、鐵礦粉把砂、石、水混合,一盤散沙也可以形成堅不可摧的結構,用它做成的建築比磚瓦更堅固、比金屬更高大。你看,沙子這種在眾多材料中被人視為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也是可以成為良材的,關鍵在於找到運用他們的方式。”


    陸桑稚很快抓住了重點:“找到方式?”


    “怎麽找?”


    我笑了:“方式就在眼前。”


    “凡是都有兩麵性,是危機,也是機遇。”我不用猜也知道陸桑稚現在一定已經陷入自己的思考中:“海岸邊的漁民想要把魚活著帶到大城市裏賣,為了保持魚的活性,就會在裏麵放一條鯰魚。鯰魚在攪動其他魚的生存環境時,也激活了其他魚的求生能力,和危機意識。”


    “常常在安穩的環境裏生活,人的活力就會被安穩腐蝕,著眼於錢財利益,沉溺於聲色犬馬,俗活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也是同樣的道理。”我終於摘下雙眼蒙著的布條,對陸桑稚微微一笑:“既然被洗牌的局麵已經無法避免,就不要想著處處安穩周全,你救不了所有人的命,更救不了所有人的心。優勝劣汰,注定如此。”


    自剝皮鬼案之後,陸桑稚的心一直在隱隱動搖著,現實和天真相互碰撞,重塑了他那顆避世了二十多年的心,不產生動搖是不可能的,如何在動搖中穩定自己,避免產生心魔才是他未來能否更進一步的決定因素。


    “拆分、加入、重組、融合,”陸桑稚的雙眼中已經有了答案:“新的結構就會變得堅不可摧嗎?”


    我沒有嘲笑他的天真,但不假思索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不會,世上永遠不會存在絕對堅不可摧的東西,但順應時代的改變,總會比從前好一些。”


    “沒有一樣東西生來就是完美的,它們都需要不斷完善,而你是想做被迫順應的人,還是想做完善規則的人呢?”


    陸桑稚的眼神變了,他又問了一遍:“你是誰?如果你是觀滄瀾那邊的人,為什麽要對我說這番話?”


    “想知道答案嗎?”我計算著時間,衝陸桑稚道:“向我出劍。”


    陸桑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


    “向我出劍,當然,如果你的劍可以\\u0027不小心\\u0027把她的鏈子斬斷就更好了。”我用下巴點了點高璃的方向:“快一點,我等的人就快來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子生前是個體麵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江江十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江江十三並收藏老子生前是個體麵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