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疏問候,王叔。”


    為了讓平陽王能更方便地認出來,此時的我已經卸下易容,隻除了假發沒有摘。幾年前我就在張浦良的口中知道這樣的我像誰了——與年輕時的皇帝足有八分相似。


    平陽王果然認出來了,他的眼神隻波動了一瞬,繼而好像想通了所有的事:“我就知道,蟲五說不出那樣的典故,沒想到竟然是你,你真的來了——六皇子。”


    我略顯苦惱的摸了摸下巴:“欸,怎麽說呢……這其實是個巧合,如果我說,你們設的局序幕剛拉開一半的時候,我恰巧在龍台觀,王叔信嗎?”


    平陽王一邊搖頭一邊苦笑:“我信不信現在還有意義嗎?若真是如此,隻能說你有天意眷顧,又有智謀破局,解開了這場毒計。我為輸家,願賭服輸,隨你父皇如何處置了。”


    “王叔真的服輸了嗎?”我笑了笑:“撒謊,直到現在,王叔都沒有真正認為自己有哪裏比不上你的兄弟,不是麽?”


    “是皇兄對你說的?”平陽王馬上又否定了這個答案:“不對,如果他知道,本王焉能活到今天,可你……”他怔怔地看著我:“丘南如果能想到這個,他就不會傻嗬嗬地來了,是你,是你自己猜到了,是嗎?”


    我但笑不語,任他自己大腦飛速運轉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道:“王叔具體指的是什麽?猜到當年葉家的覆滅,你也摻了一手;還是猜到你的奪位之心,直到王嫂患病方才罷休一二呢?”


    看著他瞳孔巨震,我繼續說道:“王叔不必這樣驚慌,陛下還不知道你對葉家做的事,我也沒有證據,要問我到底是什麽時候猜到的,大抵就是在知曉高璃身份之後吧,說實在的,無論是楚王遺腹女的身份,還是王嫂的病情,都不夠格成為要挾一個親王的理由。王叔在先帝執政末期那樣的風光,有點野心不是很難猜的事,連我都能猜到,更何況是陛下呢?可即便對你的野心心知肚明,他還是將荊州這個兵家必爭之地給了你,足見他對你的信任。所以能要挾到你的其實並不多。成王敗寇不假,然稚女無辜,高璃的母親和王叔的關係又不是秘密,陛下不會為了一個孤女的自由身傷害兄弟之情。至於蟲五就更簡單了,以王爺之尊,上一道密折要個囚犯是輕而易舉的事,就算蟲五危險吧,也不過是多派幾個人看著罷了,說不定還能予以幫手,說幾句軟話,放一點好處就能做到的事,何以逼你至此呢?我想來想去,隻有一個解釋——你有秘密,且這個秘密觸碰到了陛下的逆鱗。說來羞澀,這麽多年真正稱的上陛下逆鱗的,好像就是侄兒我和葉家那些事了。”


    平陽王好像根本沒聽那一長串的話,隻抓住了一點:“你叫他陛下?”


    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居然叫他陛下,而不是父皇?”


    我淡淡反問:“不然呢?”


    平陽王低低地笑了一陣:“你說的對。”


    “沈家真是出情種啊!你父皇對儷皇後的情誼,就如同我對月娘。他若是知道了我做的事,當初和洛書贇一起死的人裏,恐怕也會加上我的名字。”平陽王將他出門平亂卻無意查到自己真正的外祖父陰謀的事娓娓道來:“……南寧一戰後,我與你大舅舅葉闞捷分兵阻截叛軍,我就是在那時,通過一品堂知道了我真正的外祖父,尹仲汶。”


    我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裏聽過:“尹仲汶,尹仲汶……可是大周開國時發生過的一個疑案的死刑犯之一?我記得那個案子是……”


    “永州花魁案。”平陽王知道,無論一個人再怎麽博聞強識也記不住這樣久遠的案件細節,他自己第一次知道的時候連尹仲汶這個名字都完全沒有印象。


    永州花魁案,大周開國十大疑案之一。初案是當時的永州巡撫全家十六口一夜之內盡數滅門,高祖皇帝震怒,派遣心腹為欽差大臣前往永州查明此事。然後發現,已死的永州巡撫在兩年前偷偷納了一個青樓花魁回家,而當晚死去的十六口人裏,連巡撫的六歲孫女都沒放過,唯有那個花魁不在其中。欽差遂差人畫下畫像全境搜捕,查封大小青樓共二十九個,然而那個女人不知是被滅口了還是怎樣,總之魚入大海,再也尋不到蹤跡。不過人雖然沒找到,這個案子卻引起了高祖的極大重視,繼而查出了前朝遺留下的許多毒瘤——官商勾結多在錢色交易,以此形成了一條以青樓為樞紐的產業鏈,反賊便抓住了這條線,源源不斷地將美貌奸細往位高權重者身邊輸送,在合適的時候盜取朝廷機密,或殺人滅口。想來,那位失蹤的花魁便是奸細之一。


    而平陽王真正的外祖父尹仲汶便是本應被夷三族的嫌犯之一。尹仲汶的父親是兩家青樓和一家小倌館的老板,發財後給獨子改名換姓送去讀書,尹仲汶也爭氣,事發時已經坐到了鹽引批檢所大使,在永州案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甚至比他父親的分量更重,誰知他竟通過一些江湖運作逃過了死劫,還把女兒通過小選送進了宮,被先帝臨幸後封為美人,生下了先帝的十八皇子。


    我眉頭微微擰緊:“梧桐山莊?”


    平陽王點頭:“我母妃生前從未對我說過此事,大抵就是因為她被臨幸後就再也沒有得到過尹仲汶的消息。一品堂查到,尹仲汶當年之所以能夠金蟬脫殼,便是有梧桐山莊的幫助,之後他便一直棲身於梧桐山莊。後來梧桐山莊被血洗後,最後能查到的關於尹仲汶的消息便是他逃到了南寧一帶,似乎是死於瘴氣和水土不服。”


    我明白了:“一品堂能查到這些,便是還有證據能夠證明你外祖父身份的東西。你之所以分兵,便是查到了證據所在,打算自己解決了那個要命的證據,是嗎?”


    平陽王沒有否認:“誰知……忙中出亂,我的異常舉動反而令反賊起了疑心,我與其中一隊百餘人的山匪在瘴氣林中周旋了好幾日,他們仗著對地形的熟悉和瘴氣的適應,差點讓我狠狠栽了個跟頭。我雖然出來了,但也耽誤了時間,陰差陽錯的……那個證據落到了葉闞捷手中。”


    葉闞捷有時大大咧咧,但大事上卻心細如發,他立刻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在兩軍會合時私下詢問平陽王,眼見瞞不過去,平陽王隻好合盤托出。但此事中他確實無辜,二人又是性格相契的好友,最後葉闞捷選擇相信他,並將證據當場銷毀。


    “後來回到上京,我才發現就算銷毀了證據,皇位也與我無緣了,雖然不服氣,但也隻好前往封地。”平陽王艱澀道:“那時是我最失意的時候,你大舅舅卻因為平叛之功連升兩級,炙手可熱,新皇的重臣和已經前往封地的王爺相交過密是大忌,所以我們也沒有書信往來,漸漸地……”


    聽到這裏,我已經明白事情的全貌了:“情誼淡了,猜忌就開始滋生,你怕他說出去,又不能寫信問他,想必是日日輾轉反側吧。而且沒過幾個月,就傳來了我母親被冊封為妃的消息,更覺得自此親疏有別,他一定會背叛你。郭皇後被廢,陛下力排眾議,越過洛妃和溫妃封我母親為後,寵愛過甚便遭禍患,陛下有多寵愛我們母子,就有多少人眼紅。我想,早有人注意到了王叔你的想法,這個時候隻要稍加利用……就可以輕鬆地把你拉入對付葉家的陣營中。王叔,我說的,應該沒錯吧?”


    平陽王闔上雙目:“一字不錯。”他蒼白如紙的唇瓣慢慢抿起,似乎在忍受著極大的苦痛:“所以呢?知道了這些,你又待如何?”


    我看穿了他表麵下隱藏的不安:“不如何,我說過了,我沒有證據,也不會把這些告訴陛下。”


    平陽王一怔:“你……”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我緩緩念道:“王叔還記得這首詩嗎?”


    平陽王苦笑:“怎麽不記得……我年少時最喜歡這首《少年行》,縱死猶聞俠骨香,到底是沒有做到。他們說葉闞捷當著我麵燒毀的不是真證據,真證據被他一直收藏……他那樣的人,我居然信了這話。我對不住他,也對不住你。”


    我靜靜地看著他:“所以當年,你也是因為愧疚才找人把我偷帶出宮,交給了丘南。”


    “啊,那時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我的人親口告訴我你被帶出宮的時候已經沒有氣息了,丘南不知道我也參與了那件事,還感恩戴德,可我……”


    平陽王疲憊道:“你若想報複我,我沒有異議,劍就在此處,是你的話,我甘願引頸就戮,月娘大抵會被摩朔伽帶走,可高璃……請你不要讓她受我所累。”


    “我的報複已經結束了。”我蹲了下來,直視他的雙眼:“我借蕭煜衡的手打亂你的計劃,讓你手忙腳亂,逼你做一個選擇,你果然就顧不得平羅山上為你賣命的人,讓他們寒了心。王叔,我針對的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變過,就是你,哪怕一開始我並不知道你和葉闞捷的事,從我猜到你在江湖中有一股不小的力量之後,所有的計劃都是圍著你展開的。”


    “但有一件事,我要說清楚。”


    “葉家的事,沈冀不該怪你,葉闞捷也不該怪你,在我看來,他倒應該感謝你,因為你讓他死在了陛下心中記憶最美好的時候,他隱瞞了作為臣子不該最不該隱瞞君主的事情,作為臣子,他可以在說出實情後為朋友求情,卻不能隱瞞。說句公道話,像這樣的人,不適合朝堂,就算沒有你,他早晚也會死在別人的算計裏,卻未必會像現在這樣,留在陛下心中的都是最好的印象。”


    “我算計你,沒有一絲是因為私仇,隻是同為皇室中人對彼此的猜忌。所以,我永遠不會因為葉闞捷的死高高在上的審判你,永遠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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