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任何人擺脫你設計好的站位……明明在說很有氣勢的話,為什麽還在流淚呢?”


    牢房的門“哢噠”一聲開啟,阿洛隨意地轉動著手上的假匕首:“別小看人啊,我也是有壓箱底的手段的。之前無法離開是因為手上的武器都被收走了,隻要給我一個能插到鎖扣裏的東西,我就有信心自己從牢裏走出去,更何況你給的還是一把貨真價實的匕首——雖然是伸縮的。”


    阿洛摸著下巴,去掉鐵柵欄的阻隔,他更清晰的看到了頂著陌生人麵孔的九諫眼中對自我的厭棄:“本來眼睛就是紅色的,這麽一哭,就更像兔子了,連勸人送死的話都說的這麽真誠,這不是讓人連怨恨你都無法做到麽?”


    “我說啊,”阿洛狀似輕鬆道:“如果我一會兒真的沒挺過去,是不是死在你手上的第一個人呢?”


    我微微一怔,眼淚都忘了流:“……你就想問這個?”


    阿洛從我的反應中得出了結論:“看來真的是呢,之前覺得你好像無論什麽時候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原來親手殺人的時候也會害怕。可是我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麽這樣愧疚呢?無論是我們日月聖教,還是平陽王,又或是七皇子,這一切和你有什麽關係呢?按理說,讓一個和尚背負手染鮮血的罪孽,該感到抱歉的人是我才對,讓你如此痛苦的理由是什麽呢?雖然可以用佛家慈悲為懷這個借口來解釋,可我直覺你並不屬於廣義上的那種善人,從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身上就有一種糅合著冷酷和慈悲的矛盾感。所以,如果說你的行為背後沒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原因驅使,我是不信的。”


    聽到他懷疑的口吻,我反而輕鬆許多:“看來不老實交代不行了呢。唉,日月聖教教主到底是從哪裏把你撿回來的,聰明能幹又忠心耿耿,是任誰看到了都會羨慕不已的程度呢。”


    “小僧俗家姓沈,家中行六,大名沈冀,暫時還沒有字,是將你們卷進這場禍端的罪魁禍首之一。”我無可挑剔的三分微笑下,濃鬱的苦澀彌漫在心頭:“令人慚愧的是,在遇到你們之前,我都沒有意識到這是場衝著我和七弟而來的陰謀,直到平陽王前後矛盾的行為引起了我的懷疑,方有我直接深入敵營查明真相的決定。”


    我對阿洛簡略了過程,事實上,我本以為幕後之人隻是在針對沈清,我的部分不過是順帶而為,但正德方丈帶來的消息解開了第二層迷霧——寄到丘南手上的威脅信足以表明他們已經開始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佛門,雖然這些年丘南再沒有與我見過麵,但隻要幕後之人不是沒腦子,怎麽可能不由此注意到師父當年的突然退隱?了解這些後再看平羅山上這場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大戲,我用腳趾頭都能猜到幕後之人的想法——左不過是想用丘南的死逼出我,再借我的名義謀害沈清。而我又不止是我,也代表著想要接我回京的皇帝的某些傾向,這是逼皇帝父子相疑,更使沈清的母族,百年書香世家,如今朝廷的頂梁柱之一溫家和皇帝離心。恐怕他們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我本人恰巧就在平羅山上,現在又潛伏在觀滄瀾身邊,將他們的毒計盡收眼底,怎麽可能再如他們的意呢?他們等不到我,自然會找人冒充我,便不得不掏出更多底牌。隻待那時,攻守便可顛倒。


    “眼下幾乎可以確定,觀滄瀾的背後有沈氏皇族的另一位皇子存在。觀滄瀾出身前朝大族蕭家,他天生心智有異,行為不能以常理推斷,不過我自有方法對付他,此人便先按下不表,難辦的,反而是這位態度曖昧不清的平陽王。”


    我不相信一個高璃就能將平陽王牽製至此,即便高璃是先楚王的血脈,那也隻是個女兒,還是個對楚王恨之入骨的女兒,雖然對便宜父皇觀感一般,但說句公道話,他並不是個小氣的人,絕不至於容不下高璃,那麽,讓平陽王不得不縮手縮腳的軟肋究竟是什麽呢?


    “平陽王的底細我沒有時間詳查,但他和幕後之人的合作並不穩定已經是我們掌握的事實,這樣的人不適合當敵人,又不能放任他在其中搖擺不定,更不能將他逼到絕處,否則我們付出的代價恐怕會高的難以承受。所以,我要給他創造一個理由,這個理由,就是你。”


    阿洛若有所思:“平陽王想要殺我,卻發現我已經被做成活死人,到時他想與觀滄瀾等人撇清關係就更難了,說不準觀滄瀾還會發現他的動作……等平陽王落入兩方都不討好的境遇時,你就可以出場逼他做一個選擇……妙啊!”他眼中沒有半點對死亡的恐懼:“選擇相信你是我做過的最正確的決定,你盡管做就是,無論成功與否,我都心甘情願。”


    我側過頭去,不想讓難過暴露在別人麵前:“不要抱著這樣的心態答應我啊,我不是說過了嗎,千分之一的機率,如果沒有拚命也要從地獄爬回來的執念,你一定會……”


    “不是千分之一,”阿洛糾正道:“是七百六十四分之一,差很多呢。”


    我有一瞬間的無語:“你非要在這個時候糾結數字嗎?我隻是想表達一下成功的概率渺茫而已。”


    “九諫,既然你告訴了我你的過去,那我也把我的過去告訴你好了。”匕首在阿洛手上靈活地轉動,他唇邊掛著輕鬆的笑意:“我母親是被奴隸主賣到中原邊境的舞姬,你們中原人一般管她那樣的人叫胡姬,父親的身份甚至連我母親自己都不知道,隻能從我的長相來判斷他是個中原人。”


    “我母親被賣來的第一天就被青樓的老板灌了紅花湯,我的存在是誰也沒想到的意外。胡姬價格高,生的孩子一般容貌也都不錯,老板不想浪費,說灌了紅花湯還能懷上的孩子,那就是天意,便把我留下來了。反正女孩可以當雛妓,男孩可以當小倌,橫豎不吃虧。”連續幾天都隻有很少的水喝,阿洛此時的聲音聽起來又涼又啞:“我從會走路起就在青樓裏幹活,還沒等學\\u0027真本事\\u0027,老板就惹上了大麻煩死了,樓裏的女人包括我母親,被扔進了大牢裏待了幾個月,再出來時三十多個人就活了五六個,下麵都爛了,沒過多久也都死了。我在話都說不利索的年紀一個人在爛泥坑裏打滾,偷東西和打架學的比說話還快,每日隻知道呈勇鬥狠,如果不是遇到少主,我這輩子也不過是個和野狗、爛人撕咬的另一頭畜牲罷了。”


    說到這裏,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不經意流露的溫柔:“別看朔伽現在十足小魔頭的樣子,他小時候還沒有這副狗都嫌的脾氣,傻乎乎的,拐子一說帶他去找娘親他就屁顛屁顛地跟著走了,我那時正好在那個拐子手下討生活,是少數幾個因為偷東西的手藝厲害不用挨餓的孩子。大概是眼緣吧,我分了朔伽半個包子,就因為這半個包子,他在教主找來時央求教主收我為徒,才有今天的我。從跟著教主離開的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將來有一天為朔伽獻出生命的準備。”


    他直視我的雙眼:“九諫,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陪伴在少主身邊的這些時日就已經是從老天爺手中偷來的幸福。我不怕死,隻怕死的毫無用處,如果那樣的話,我會羞愧地死不瞑目,你明白嗎?”


    “不,不是這樣的。”我隻覺得眼眶酸澀脹痛的厲害:“皇族享天下供奉,卻根本不能庇佑黎民,相反,百姓們所受的苦難,卻九成都因皇族而起。官場黑暗,匪患橫行,以致觀滄瀾為研究活死人造下了如此多的殺孽,卻至今不曾上達天聽。那一條條曾經鮮活的生命,他們又何嚐不是母親的孩子,妻子的丈夫,幼兒的父親呢?百姓們活著本就不易,半生積累,一朝受難,之前的一切便煙消雲散。皇室傾軋,勳爵世家為權利爭來鬥去,卻要普通百姓為此付出代價。阿洛,該羞愧的不是你,是我才對啊!”


    “怦、怦、怦。”阿洛不自覺地捂住胸口,自己的心跳聲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卻清晰可聞。阿洛第一次如此認真地注視著九諫,此時的他雖然穿著一襲黑衣,頂著平淡地看一眼就會忘卻的容貌,卻仿佛從內而外地散發著熠熠光芒,在黑暗的牢房中,像火焰之於飛蟲一般吸引著自己。


    真可笑啊,他想。


    偏偏是在麵對一個幾乎必死的結局時,他感受到了心靈的震顫——不同於自己對朔伽的那種親人之間的守護,就在此刻,阿洛愛上了眼前的人,繼而懂得了他的孤單、痛苦和糾結。平平無奇的容貌沒有掩蓋他的光輝,反而在卸去那層時有時無的邪氣後,內心真正的色彩得以流露——


    就如自己一開始的判斷一樣,九諫不是廣義上的善人,更非廣義上的聖人,可他心中深藏的悲憫卻不輸世上任何一人。阿洛為此心動,而在心動之後又馬上明白,這個人永遠不會屬於自己,更準確的說,也不會隻屬於某一個人。而或許……現在就是自己此生能夠得到的,離他最近的距離。


    “我們開始吧。”阿洛聽見自己這樣說道。


    我的嘴唇微微顫抖:“你準備好了嗎?”


    “嗯,我改變主意了。”阿洛笑了笑:“無論如何,我想要繼續活下去。”


    ——想要繼續看著朔伽,看著你。


    我深吸一口氣,從布袋裏抽出三根金針,模糊視線的淚水從眼眶滑落,再睜眼時,重新變回了一片毫無波瀾的平靜:“我有一個新的想法需要你的配合。”


    “對我敞開心防,”我用命令的口吻說道:“在金針刺入你頭顱時,無論多痛,都要看著我的眼睛。”


    第一枚金針措不及防地插進了阿洛的太陽穴,他發出一聲慘叫,卻硬生生地克製住自己閃躲的本能,隻是控製不住地將我推到了對麵牢房的鐵欄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你……”阿洛忍著痛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為什麽……我感覺到了不屬於自己的……你在對我使用他心通?”


    ——你在陪我一起痛嗎?


    我對他的問題充耳不聞,腦中感應疼痛的神經在尖叫,我的手卻沒有抖動一下,繼續刺下第二針:“隨著被封住的穴位越來越多,你會逐漸失去視覺、聽覺……不過沒有關係,記住疼痛,記住活著的感覺,就能感受到我。”


    撕心裂肺的慘叫在狹窄的空間回響,阿洛的手生生將我身後南海精鐵所製的欄杆握出手印,突然的,帶著鐵鏽味的手指碰上了我的臉頰。就在我以為他疼的快要克製不住掐死我的衝動時,他用隻能發出氣聲的胸膛斷斷續續道:“最疼的時候……反而……沒有哭呢。”


    我的手微微停頓,但也隻是停了短暫的一瞬,強迫自己將情感和動作分離,繼續地、不斷地將世上最殘忍的酷刑施展到自己的朋友身上。


    鮮血濡濕了囚服,最後,阿洛已經維持不住站姿,我不得不跪在地上把他的頭放到自己膝上,然後沒有絲毫手軟地將一根根刑具插進準確的地方,在用掉最後一枚金針後,阿洛已經如同一具真正的屍體一樣沉睡在我懷中。


    眼淚終於忍不住撲簌而下,完全遮住了視線。


    “你知道,中原的青樓灌給女人的紅花湯計量有多大嗎?”我將他眼鼻處的鮮血一一抹去,輕聲道:“阿洛,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個奇跡了,所以拜托你,再向我展示一次吧,獨屬於你的,生命的奇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老子生前是個體麵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江江十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江江十三並收藏老子生前是個體麵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