嬈娘看得眉頭緊蹙,斂眸沉思著什麽。


    良久,她問:“夫君,沈重山在長安可有官職在身?”


    燕風霽一愣,被她這聲夫君喊得嘴角上揚。


    好半晌,他輕輕搖頭,將帷帽給她戴好,細細檢查了一遍,才沉聲解釋道:“他是雲起二年的進士,因家族所累,放棄了入朝為官,這些年來一直遊走各地,是宮中那位的活樁。”


    活樁與暗樁不同,暗樁可以隱於一個地方不動,等待合適的時候,被適時啟動。


    活樁卻沒有固定地點。


    一般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不惜一切代價輔助別人完成任務。


    因每次任務,他們都會暴露於人前,所以他們的危險程度,往往比暗樁要高出數倍。


    前麵也說了,沈重山是雲起二年的進士。


    那年是季庭州登基後的第一次科舉,參加科舉的有才之士,比之先帝在位那些年參加的,多出了數倍。


    沈重山能從數千上萬人中,名列前一甲進士,足以見得他之才,或許從不在裴暮辭等人之下。


    隻是他並未以進士之身入仕,有些聰明才智,就不能於人前顯露,是以他從前那些吊兒郎當,粗心大意,都不過是作為帝王活樁的偽裝。


    此番季庭州命他一同前往粟陽,便是因為他其中一才,乃丹青。


    而他此次任務,是與粟陽所有暗樁一起保護嬈娘的同時,輔助她完成地形圖。


    “一恩生一怨,一怨有一恩,他未入仕途,甘願當活樁,說到底……”


    和她可能有千絲萬縷的牽連。


    正如當初裴暮辭所言,這些年來,嬈娘的確知道衛祁一直在針對沈家,甚至許多從前受過攝政王府恩惠的人,如今身居要職,也都有意無意地對沈家落井下石。


    但她從未想過出麵,更從未覺得有什麽不忍。


    她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薩,做不來以德報怨。


    當年,攝政王府獲罪,她都已經做好了要與爹爹娘親,還有祖父兄長們同生共死。


    可沈重山他爹卻在這時候想要報恩,憑著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祖父讓她嫁去沈家。


    在沈時遷的打算裏,隻有她嫁去了沈家,成為攝政王府的外嫁女,隻要他們沈家不棄,不管攝政王府最終被定於何罪,有夫家力保,就牽累不到她。


    他想報恩,想保住恩人的一絲血脈。


    可嬈娘不怕被牽累,也不願嫁。


    她祖父卻想要讓她活。


    哪怕攝政王府沒了,她以後可能會活得很艱難,可他老人家還是想讓她活。


    她聽話,想著嫁了或許日後能找到機會,為攝政王府眾人搏一個生機。


    卻不想最後,嫁衣她穿了,花轎她也坐了,臨了娶她的人卻跑了。


    一句偏門而入,徹底絕了她想搏那一個生機的念頭。


    她是曲家的姑娘,是攝政王曲蘅最疼愛的孫女,就算要苟活,也當活得堂堂正正,又怎能自甘下賤,偏門而入進他沈家為妾?


    那份屈辱,當年的曲爭春不願受,後來的顧嬈娘更不會受。


    所以那個生機她不搏了。


    沈家,她也不嫁了。


    就算是難逃一死,她也要與家人死在一起。


    偏偏天意弄人,她當年的大婚之日,也是降罪旨意落下之時。她去晚了一步,眼睜睜看著整個攝政王府,死得隻剩下她一人。


    她怨,也恨!


    怨沈家害她沒能與爹娘祖父死在一起,也恨沈家假仁假義,拒花轎於門外便罷,還要以偏門而入的妾禮羞辱。


    所以知道沈家大半是因為她的原因,在長安才被針對,她也都冷眼旁觀,甚至大為解氣。


    因為她從來就不是個大氣的人。


    她心眼小得很,誰對她好,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同樣的,誰欺負過她,她也會牢牢記著。


    可現在,看著明明懷揣不輸他人的大才,卻甘願守拙,當一個隨時要為別人赴死的活樁的沈重山,嬈娘內心卻沒有覺得解氣,反而沉甸甸的。


    “夫君,我可能錯了。”


    縱然後麵沈家夫人和老夫人的羞辱是真的,但沈時遷不顧一切要報恩的心也是真的。


    不痛不癢的幾句羞辱之言,哪值得去恨去怨啊!


    大景,最缺棟梁之才了。


    她的祖父,也最不忍人才埋沒。


    同樣的,嬈娘也看不得有卓越之才的人,藏拙裝笨,騙了所有人,去當一個小小縣丞,一個小小車夫,去豁出性命輔助誰完成某件事。


    不該如此的!


    沈重山最該輔助的,是朝廷,是這個還不見海晏河清的大景!


    望著妻子陷入了某種自責,燕風霽眉心淺淺皺起,抬手輕撫了下她的發髻,低頭讓她目光瞧著自己,嚴肅道:“聽好了,你沒有錯。”


    嬈娘怔然,問他:“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知道。”


    他扭頭,望向茶攤上正避著別人,在偷偷用銀針驗有沒有毒的沈重山,緩緩道:“你沒有錯,你當年的處境並不比他好多少,就算知道了,又憑什麽要出麵幫他們呢?我們都不是聖人,那時你也不認識他,對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無需去做什麽保全別人犧牲自己的蠢事,你做的已經夠好了,所以不要多想。”


    是啊!


    以當年的處境,就算知道了,也隻是知道了。


    她一個本該早就死掉的人,自身都難保,又哪裏有能力去幫別人?


    “我真是庸人自擾了。”


    嬈娘低頭,苦澀一笑。


    “休要胡言,我的夫人,隻是太善良了。”


    燕風霽低頭給她戴好帷帽,輕輕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輕聲道:“好了,咱們再不下去,就沒位置坐了。”


    茶攤前就擺放著五六張矮桌,隨著日頭漸升,來往行路的車馬也越來越多。


    有些並不疲倦,便沒有停下。


    有些如他們一樣連夜趕了路的,都將馬車停在了路旁,進了茶棚,準備休息片刻。


    嬈娘被燕風霽攙著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周圍的幾張矮桌已經被人坐滿。


    沈重山見他們終於肯下馬車了,趕緊招了招手。


    而一旁被主子派去,準備問他能否拚桌的丫鬟見狀,便沒有再問,轉身去了最後麵來的那輛馬車邊上,小心稟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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