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織。


    漆黑一片的夜幕下,嬈娘手裏的行燈,被過雨的風打得有些搖晃。


    那點點昏暗的光亮透過周圍的油紙,忽明忽滅。


    她不知道在村口僵站了多久,直到雙腿隱隱傳來一陣疼意,才回過神,並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她忙翹首望去,影影綽綽間,看到有人打馬而來。


    隻一眼,他便認出了是燕風霽。


    燕風霽似乎早就猜到她會跑村口來等,馬剛靠近就跳了下來,一身的血腥味,讓嬈娘不用問,便預感到了不好。


    她視線越過他,朝馬背上望去。


    那上麵,還馱著一個人,一個早已沒了生息的人。


    “我去遲了一步。”


    燕風霽沉聲開口,麵色凝重。


    嬈娘手中的油紙傘微微晃動,偏離了些身體,身前的行燈沒了東西遮擋,頃刻被雨水澆滅。


    周圍又變成了漆黑一片。


    她抓著提杆的骨指微微有些泛白,想走過去,可雙腿不知道是不是站得太久,突然連提起的力氣都沒有。


    恰在此時,一道驚雷炸響。


    電光火石間,她清楚地看到了程揚那張慘白無色的臉。


    她身形一晃,踉蹌地後退了一步,被燕風霽接住,扭頭望著他,唇瓣一張一合,卻失語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程揚的屍體被抬到了小院的屋子裏。


    嬈娘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就這麽緊緊地望著,心裏默數著他身上皮開肉綻的傷口,一道又一道,一遍又一遍,好像怎麽數也數不過來。


    她低喃:“早知道,我就不生氣凶他了。”


    明明白日裏還好好的,怎麽才過了幾個時辰,他就死了呢?


    就像當年,明明前一刻全家才送她上花轎,等她再回去,看到的卻隻有一具具沒了生息的屍體。


    空有一身的醫術,卻救不回任何一個家人。


    當年是,現在還是。


    “姐姐,這個伯伯是因我而死,你要是難過,就打我出氣吧!”許是見嬈娘憋著眼淚硬是不落,跟來的小少年掙脫他娘的緊攥,跪到了程揚的屍體前。


    嬈娘沒有看他,扭頭望了望窗邊。


    外麵,雨有些停了。


    “姐姐……”


    小少年還想說話,卻被他娘急忙捂住了嘴巴,因為在他們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煞神一般的少年。


    少年渾身濕透,站在門口,遠遠看到裏麵的屍體時,神色驀然恍惚了下,眼底滿是不敢相信。


    他薄唇幾度張合,最後也隻喊出一聲:“爹……”


    兩個時辰前,程北望一得到有人想截殺他爹的消息,便棄了馬車,一路往落霞鎮快馬加鞭。


    可馬匹都被他跑死了,還是慢了一步。


    才到了鎮口,就看到燕宅的人,抬著棺材連夜往老鴉村送去,當即一股不好的預感流遍全身。


    他瘋了一般跑來,看到的,卻是他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他走過去,腳下如有千斤重,每一步都帶著虛晃,直到走到程揚的屍體旁,像往常一樣喊:“爹,我來了,你趕緊起來,我跟你回雲霧寨。”


    躺著的人聽不到了,依舊一動不動。


    他無措地回頭,看著嬈娘扯了個又難看,又僵硬的笑容道:“姐你看,我爹總是這樣,老愛嚇唬我,這次就更過分了,竟然還裝死來嚇唬我,真的嚇到了我。”


    他說著,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嬈娘冷冷地望著他,無情地拆穿他的自欺欺人,話語如寒刀道:“他死了,被你的‘好部下’圍殺的,全身上下一共四十二刀,刀刀入骨,你要不要自己數數?”


    ‘好部下’三個字,她咬得極重,語氣極冷。


    程北望臉色驟白,再想自欺欺人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他轟然跪下,煞白著臉,口中呢喃:“怎麽會這樣呢?我隻是想給我娘報仇,我隻是想讓季氏皇族付出代價,我沒想過會害死我爹。”


    沒有多少人知道,當年的程夫人不是被抓進宮的,而是有人為討好先皇,抓了她的孩子,逼迫她自己進的宮。


    所以那年,程北望是親眼看到自己的娘,不堪受辱撞柱而亡的。


    這讓他從小就在心裏埋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


    他發誓,一定要親手手刃那老昏君給他娘報仇。


    為此,他拚命習武,拚命長大,甚至到處撿無家可歸的乞兒,瞞著他爹訓練出了一支不弱於戰場軍隊,冷漠無情的隊伍。


    可隊伍小有成就那年,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老皇帝卻突然駕崩了。


    他接受不了仇人沒有死在自己手裏,所以他將恨意轉移到了老昏君的兒子,和他們家的季氏江山上。


    他想顛了季家皇權,想殺盡季氏皇族所有人。


    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


    那些窮凶極惡的山匪中混有胡人細作,他也早就知道,沒有殺了那些人,隻是覺得他們還有利用價值。


    可他真的沒想到那些人會成為隱患,會害死他爹。


    如果他早一些知道那些胡人想對他爹下手,他一定會提前剁碎了他們。


    可惜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程北望痛苦地低下頭,抬手使勁抽打自己耳光,一下比一下用力,直到第十七下才停了手,俯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磕完,鮮血從他眉心淌下,他毫不在意地起身就走。


    “你要去哪兒?”嬈娘喊住了他。


    “我要去殺光那些胡人!”


    他咬牙嗔目,健步跨出屋門又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卻帶著哽咽道:“姐,我爹的後事就拜托你了。”


    “你還要繼續去集你那狗屁的悍軍隊伍?”


    程北望沉默了一瞬,仰頭望著漆黑的雨夜,眼眶通紅。


    “這條路我從走上去那日起,就停不下來了,哪怕明知是死路,我也回不了頭了。姐,你不必勸我,雁州將亂,你照顧好自己。”


    說完,他扭頭望向門口的燕風霽,說了一句“拜托了”,便衝進了夜幕下再次傾盆的大雨中,漸漸遠去。


    嬈娘回頭看了一眼,眼淚從臉頰滑落,心中升起了陣陣悲意。


    程揚到死都還想讓她勸一勸程北望,可嬈娘知道,勸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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