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歸去兮(三)


    這日是輪到我往秦王府給李寬守靈。這一夜淒涼寂靜,麵前那座黑木棺材冷冷擺在靈堂,上頭的白燭團團燃著微弱的火光,終無法照亮照暖這四周的空涼。初次見到他時臉上的惶恐,最後一次他使性子時的氣話,曆曆在我身邊的過往都撥痛我心弦。


    次日早上,李世民接我回承乾殿。我在靈堂守了一夜,現在又吹了清早的涼風,覺得頭上暈眩起來。李世民扶抱著我上了馬車,喚人拿了毛毯給我禦寒,我閉著眼靠在他的肩頭,卻是沒有入睡,聽著車輪子轉轉讓心沉靜。李世民也是不語,下巴輕柔地抵著我的額頭雙臂環抱,直到馬車漸下輪聲,他碰了我問:“可還好?”


    我淡淡一笑,坦白作答:“近日越發覺得虛了。”


    李世民撫去我額上的垂發心疼道:“我陪你走走,把心情放開。”


    春日的天轉暖,這陽光媚得很,竟是有些刺眼。我與李世民緩緩在宮道上走,舊燕重歸,百花爭豔,好一副生機盎然。這春日好景象,實在可讓人身心愉悅。我心情放開了些,卻發現身邊之人心事重重。


    見到我對他疑惑,盡管有些猶豫,李世民還是沉聲問了:“兮然,我一直有一事不明。寬兒祭拜一事我並未與你說起,你是怎麽知道的,還提起過繼父禮來?”


    提起過繼父禮,心中又起了自責與傷痛,我低聲坦言:“是韋昭訓告訴我的。”


    忽然聽得前麵有人獨自言語,我生了好奇便往那頭移步。道子的盡頭是一座小亭,那亭子裏的人好巧不巧是韋尼子,就在這時聽得她開言與一旁的貼心宮女說了句話,立馬將李世民本要走離的腳步頓下。她說:“二世子祭拜楚哀王的事一直沒人過意計較,這莫昭訓硬要他按父禮祭拜,莫不是存心想對殿下不敬。”


    她這一語驚得我心中甚是打緊,我抬頭望了望李世民,他冷顏望著那亭子裏的影兒,放在我臂上的手掌漸漸收緊。感覺到他的怒氣,我拉了他的袖子要去別處走走,他卻將我攬了回來定定望著那頭的亭子。(.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實在為韋尼子捏一把汗,就在這時她揚著繡帕又開話了:“這二世子死得實在意外。天下哪有母親不愛自己孩子的,莫昭訓殿上一個是與她不幹的二世子,一個是她親生的五世子,其中貓膩怕是誰都不敢猜呢!”


    其中意思,聽著的人都明白。我低垂了眼呆呆望著身旁的花枝,難道這宮裏的人都是這麽認為的麽?身旁的人兒抱著我推步上前,那頭的韋尼子還高著興致剝橘,全然沒見著身後有人怒麵步來,而亭子裏的宮女瞪大眼,通通軟腳跪地。韋尼子奇怪地望了望她們,不明著眼轉過身來。


    “我看你就敢猜!”李世民攬著我大步上前,冷麵對韋尼子道:“此事是本王許莫昭訓的,就隻有你鬧出這麽多事端來!”


    剛說完話子就見著李世民,韋尼子頓時嚇白了麵色,跌了個身半趴半跪在地上低頭不敢再語。而李世民對她這慌神的閉嘴不領情,招了我殿上的宮女指著韋尼子道:“出言不遜,掌嘴!”


    身後的宮女移步上前,站在韋昭訓麵前愣是不敢下手,我拉回她對李世民說:“韋昭訓即使有錯,殿下也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要一個宮女對她掌嘴,豈不傷了韋昭訓的心!”


    李世民退下宮女問:“那依你之見呢?”我道:“此事是因我,懇求殿下就交給我決定吧。”


    李世民想了想,點頭。我轉過身扶起地上的韋尼子,她與我一向不和,說李寬不按父禮祭拜的是她,責我讓李寬用父禮祭拜的也是她,現在更是言中有意,我雖然怨她氣她,卻也隻想將此事草草了了,不想費神費力追究一個口舌之責。韋尼子低眉顫顫望了我一眼,我肅言道:“韋昭訓,我不喜逞口舌之非,但並不代表我會一直逆來順受,你該明白禍從口出和忍耐限度這兩個道理。”


    韋尼子點頭應著,可我還見她眼底閃過一絲不甘。她的性子如此,我也不在意,回頭向李世民笑了笑。李世民握上我的手走出亭子,行步間他與我提醒說:“莫要每每在意別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樣。[.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我淺笑點頭應了,不想後兩天還是出了鬧騰的事。


    宮中傳言李寬之死是由我安排,無故被人按上這麽個心狠手辣、假情假意之名,實在讓人憤恨頭疼。而這虛無的消息追根下去,竟還是由韋尼子那處傳來的。原來那日我與李世民碰到她獨言此事的時候,邊上的宮人雖都低眼站著,卻是豎靈了耳朵,而後暗中竊討,傳來換去,也便論出這樣的結果來。


    李世民還沒發話,李淵就派人來了,這次不僅找他,還找了我。李世民在李淵麵前一口咬定這是口舌之非,李淵也的確沒有證據,所以這事很快便從口中放下了,不過沒想到的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好,朕可以不再追究。”李淵指著我道,“但這個女人,你不許再靠近!”


    李世民一把將我摟抱在懷:“她……永遠都是我承乾殿的人!此事全因兒臣起,父皇若還要追究便責我罷!”


    李淵恨之不從,眼中憋得煞紅,緊緊豎著灰白的眉梢切齒道:“世民,你怎的變成這樣,真是令朕大失所望!”


    李世民啞然,目光頓靜。李淵出言大失所望,這是對李世民最大的否決。李世民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在李淵心裏留下一個最佳影子,隻這一句就夠崩潰了他心中期望。


    而在下一刻,李世民彎身抱拳,動作有些僵硬:“兒臣……自有主張,請父皇相信!”


    李世民毅然如此決定,我心中愣是感動。他緊緊握著我的手,給我堅定安慰的目光,讓我又心痛又安然。而上頭的李淵對他堅持一言惹得徹怒,他憤憤甩下袖袍怒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是一個女人!”他轉而狠狠指著我對李世民直言,“此女並無家世並無背景,若無益處留著就是禍害!朕是要你遠離她,這是為了你想!莫怪朕暗中調查,朕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朕不想你往後在輔佐你大哥的時候被她牽絆你的一切!”


    李世民不畏不縮,反笑道:“有家世有背景又何如?兒臣想要一段如白紙般純淨的感情都不可以嗎?輔佐大哥……嗬,說到底父皇不過是為了穩住這片江山!”


    “你!”李淵拍桌而起,怒氣眉頭急喘氣,一旁的太監趕緊上前撫手順氣,李淵瞪著李世民嗆道:“來人,把那個女人給我拖下去,棒殺!”


    殿外低身步進兩個太監,李世民一手攬在我前麵肅然沉聲:“誰敢動她!”


    李淵推開身旁的太監直步下台,踢了一旁的雕花木椅大怒道:“連朕的旨意都敢違抗,秦王是不想活了嗎!”


    李世民還是不從,李淵大怒,兩人之間的矛盾全因我而起,其實李淵說的也不無道理。李世民依然護著身後的我,抓著我不得我動彈,他是知道我想要屈身解事。我試著掙了掙手,他快瞥了我一眼,頓是將我趕回了穀底,不敢張口不敢言語。他那一眼告訴我,他絕不允許我在此時多說一句。


    殿上靜得異常,兩者對視的火光將周邊的氣息染得緊張窒息,殿上的宮人跪在地上不敢喘了大氣,我也埋著頭隻聽得自己的胸口跳動,耳旁靜得一片麻然。“父皇,此事兒臣會自行解決。”李世民終是先開了口,語氣雖有些緩和卻止不住地諷意,“父皇若因兒臣抗旨要殺便殺,隻不過父皇是真舍得殺嗎?”


    “你,你!”李淵被李世民這諷言震得又怒又恨,竟是出言道,“這般固執的性子,生生氣死平陽公主的人非你還誰!”


    此言一出,此時氣中的李淵是大大讚同了李元吉當初的說法,又是暗自道了李世民這固執的性子也非氣死了他不可。李世民心中並不好受,麵上青一陣白一陣,緊抿著嘴不言不語,尖銳諷刺的眼略略下垂,化出些愧意。


    李淵怒甩了寬袖跨上階台子轉身大歎道:“好,你們走吧,朕倒要看看你對這個女人是癡傻到什麽地步!”


    李世民盯著李淵腳下的紅軟毯瞥頭拜身:“謝父皇!”


    退出兩儀殿,李世民擁我在懷,深深歎息。


    “口舌之禍,實在令人痛恨!”李世民沉沉歎道,忽而撤開身子拉著我往承乾殿趕,他麵上凝重,眼中略散著殺氣,從齒間擠出四字:“殺一儆百!”


    由不得我說話,一路踉蹌,到承乾殿的時候已是虛汗淋漓,而他並未發覺,直步進了正殿。承乾正殿上還齊齊站著兩行人,秦王妃招了宮女沏上熱茶,與眾妃妾靠在一旁等候李世民出言。


    “來人!”李世民進殿步上階台,撫手怒甩了長袍坐下,威嚴的目光定在韋珪身後的韋尼子身上,“韋昭訓行言不正,削去十宮人,減去一半俸祿!”韋尼子殿上本有十二個宮人,這麽一削隻剩了兩個,再加之減了一半的俸祿,雖沒有拿去她昭訓的頭銜,卻已與冷殿不差。


    韋尼子驚瞪的眼,“撲通”跪在地上叫道:“殿下請三思,奴妾說的句句是心裏話啊!”


    李世民兩手撐在椅上,身子微微前傾,尖銳的目光盯在韋尼子臉上:“句句心裏話!這說明你不禁言行不正,連心中所想也是大錯特錯!”韋尼子猛然搖頭還要說話,李世民瞥過頭不再看她,冷言道:“本王不追究你心底怎麽想,你若不服盡管開口,不過本王對你沒有這個能耐!”


    對李世民的警告,韋尼子咬著嘴唇咽下了口,偷偷轉了眼神求助韋珪。韋珪換了換起移步出來,李世民眉梢一動,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憤然摔下。“哐當!”茶水撒了一地,滿地都是顫著的瓷片,殿中的人一股兒跪在地上,低頭閉語。我也跪在地上,撐著的手掌冒著冷汗,眼角偷偷探著上頭的人。從未見過李世民在眾人麵前發這麽大的怒氣,我也很是震驚惶恐,看來在他心中是沉壓了太多的顧慮。


    “誰都不準為誰求情,誰也別懷疑我的命令。”李世民低言,從中壓著方才暴露的怒意。我擔憂地挑上一眼,被他逮了正著,他直起手指著我道:“尤其是你,收起你求情的那一套!”


    我垂下眼望著麵下飛碎的瓷片,心如被他這摔碎的瓷片狠狠割了幾道。在他的心裏,我難道就是一個隻知道求情的人,他這氣頭上的話,恐怕就是他心中最真的想法。


    李世民長歎一起,仰靠在椅上揮了揮手:“都下去吧,讓我獨自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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