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洛陽囚(四)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杜貴人在乎的是木琴和曲子。斷了琴弦錯了曲子對她來說,幾乎是把她意識中的整個世界給破壞了。心中藏著仇恨,卻又不得不愛著,隻能生存在往日的記憶裏。煎熬,愛的就是傷痕累累,怪隻怪殘酷還是太美。


    雨慢慢停了,天變得透明。


    我緩緩走在道上,不遠處傳來婉美的曲子,又轉眼一看,見楊公卿站在樹後,朝著曲子傳來的方向凝望。前麵有兩個宮女打掃著宮道,其中一人輕輕哼唱,我聽著這旋律有些熟悉,似在哪裏聽過。這時,另一個宮女拉了拉哼曲子的宮女道:“你莫要唱了,小心將杜貴人的魂魄引來。”


    哼曲子的宮女恍悟點頭:“之前總聽她在這彈唱,聽的熟了竟也癢了嗓子,真是不該,不該。”


    我暗暗望了楊公卿,曲子停了後他神色遙遠,我更加確定了方才所想,向前緩緩行步開言:“這曲子,對楊將軍來說並不陌生吧。”


    楊公卿回頭,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汗巾。我張手將汗巾呈在他麵前,他嘴角露了一絲諷笑,將汗巾緊緊拽在指間。我向他淡淡一笑,轉身離開。


    既然會痛苦,那就不要再去拆穿,否則傷及旁人。我深深遙望,這道宮牆外麵是不是和裏麵一樣,那麽清冷,那麽殘酷。想,那人在想什麽。想,那人可曾記得我。想,那人會愧疚在心麽?


    我搖搖頭,他既是丟掉了我,便一定不會再想起我。而他的目的很成功,王世充又回宮了。


    當王世充闖進我的閣樓,我靜靜地坐在院子裏,看花飛花落。


    “見你一麵後,朕日思夜想。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她,朕要得到你!”王世充向我張手走來,我肅然起身提了右手,刺繡的剪刀冷冷抵在我的喉嚨口:“我不是任何人,而我隻是莫兮然。那麽皇上是想要一具冰冷的身體嗎?”


    我是莫兮然,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會動情,會傷心,會絕望;會愛,會怨,會恨!而這些,都是李世民為目的而不折手段的不屑,此時我的存在對他來說還有意義,我忍不住撇嘴冷笑,望著麵前的可憐人。


    可我終究背叛不了自己,我無法屈服在王世充之下。自李世民丟棄我那日後才發現,有時候,生,不如死,免得思量,免得牽掛。李世民可以無情對我,我又為何不能負他之策。戰亂與我何關,天下與我和關?這次,他的算盤可算是錯了,情是他的,命還是我的。我將剪刀往頸上靠了靠,憤死他鄉,也隻願風能帶我到原本的地方,安靜睡著。


    王世充驚瞪了神色,慌張叫道:“朕不碰你,朕……隻是想來看看你。”


    我冷冷說:“皇上還是去前線備戰吧,否則唐軍破進城門,誰也別想活。”


    我……終是免不了一死的,隻不過是不是死在他親手下的區別。


    後兩日,王世充常常來看我,我都言惹了傷寒拒絕見他。這日,終是惱怒了他,門被一腳踹開。因終年為爭天下思愁,他頭發半白,皺紋橫生,他貼近我的臉龐,急促的呼吸落在我的眼上,垂下眼,怒:“你在騙朕!”


    我靜靜說:“洛陽危在旦夕,若我暗中通知唐軍,你鄭國便滅了。皇上還是回軍去,莫要來找我而誤了大事。”


    “宮女的記錄朕都看過了,你的安分守己讓朕十分滿意!至於暗中通知唐軍……嗬,朕猜,你恨透了唐軍。”王世充鉤了冷笑,繼續道,“別以為朕不知道他們想要做什麽。朕不會丟了你,更不會中了他們的計!”長滿老繭的手掌撫上我的臉頰,惹我一身寒顫,他醜陋的欲望橫生,在我耳邊輕聲,“朕隻求這一次,隻這一次安了朕的心,就算兵敗也是無悔了!”


    幹裂粗造的嘴唇覆上我的耳下,頓讓我起了一身疙瘩。我憤憤躲開他的親熱,用力推擋,可王世充一生練兵,哪能我所能推開的。情急之下,我挑開唯一束發的簪子,狠狠刺進他的後背。王世充吃痛,猙獰著麵孔摸著後背退了幾步,一臉憤恨。


    窗口吹來的風撫亂我散落的長發,我渾身顫抖,扶著桌沿艱難站著。王世充看著手上從後背沾來的血跡,憤憤甩了長袖踢門離開。


    我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眼中暗生決意。我慶幸王世充對那個女子的思念,讓他在這一時還不忍殺我,但若他在後一時突然明白過來,我終是不能被他所得到的,怕就會換來寧為玉碎。我不能再順其自然,我要逃,逃出這場亂世紛爭,逃離那場遍地陰謀的深宮暗鬥。此時,得到與得不到,我已不再在乎,我在乎的是,該如何忘記。


    夜深之時,閣上守夜的宮女靠著牆迷糊做夢起來。先前我在房中故意開了一扇窗子,悄悄起身赤腳在地上。地麵冷涼的氣息直從腳底上沿到全身,我提著鞋子將它落在窗外,輕輕踏上邊預備的凳子從窗口翻了出去。


    我壓下心底的慌張,冷靜地將鞋穿好,彎著腰往宮裏的馬庫走。在這鄭國宮中呆了這麽些時日,有些地方我是已識得了。馬庫無人看守,隻有白天才有太監往那送些草糧,而從閣樓到馬庫還有些距離,還必須躲過夜巡的侍衛。


    在決定逃宮之後,我便在房中偷偷整改了一套衣袍,類似男裝,行走時擺脫了大裙大袖的束縛,我不喜用這鄭國宮裏的東西,找了來時的發帶隨意綰了一束發,這裝束無疑給我在暗行時減了不少的麻煩。順利躲過兩對夜巡侍衛後,離馬庫已經不遠了,我從竹林處穿行,輕踏著落葉的脆響突然間在後多了一人。


    我立即察覺,跨步要跑,忽然閃過一道寒光,脖上冷涼。身後的人側著腳步到我麵前,冷眉輕皺:“你要逃宮?”


    我定定望著楊公卿,不答話。我這麽明顯的動機,還需要答話麽,真是多此一問!出乎意料的是,楊公卿忽然放下長劍,單膝向我抱拳下跪,目中流淌潺潺的深意,低聲請求:“還請莫姑娘幫我完成一個心願。”


    我回過神,撇過頭說:“我不喜歡幫一個負心之人。你若要將我正罰,那請自便!”


    楊公卿靜靜看著我,於是沉著說出一話:“杜貴人是我送進宮的,是我害她困死在這座宮裏。”他痛聲低語,帶著無盡的愧疚,“她的歌聲美妙飄揚,恰被出巡的王世充聽到,便要我將她帶進宮。”


    我愣愣望著眼前這個男人,為了一個心願,竟是可以揭開傷疤來詮釋我對他的誤解。我輕了呼吸靜靜聽著,不敢驚擾這遙遠淒涼的回憶。他說:“杜貴人的嗓子很美,她未出閣前我曾教她彈琴唱曲。她問我,若是想繼續學曲子該怎麽找到我,我說隻要她彈奏這首曲子,我聽得到便過得來。而她誤會了我的心意,隻怨我當初不忍說穿。不想,那樣的誤會竟是讓她走了這樣的結局,如今我的心中好生愧疚!”


    看著他真誠的眼眸,我終是心軟:“你要我做些什麽?”


    “替我去見一個人。”楊公卿帶著悲傷淺淺的笑,“雲兒,也就是杜貴人的姐姐。”


    原來杜貴人生前說的那個女人,是自己的姐姐。楊公卿扯著笑,那笑中是最深的悲切:“既是要你替我去見她,就該告訴你所有的事……她的舞,是我一生見過最美的。賊人滅門當日,她並不知情,還在溪邊為我跳舞。回到杜家後才發現,我倆自私快樂的同時,杜家正承受著最後的悲慘。雲兒將心中的痛,怨到我身上,如果不是與我相戀,私下與我赴約,就不會看到杜家這般悲慘的模樣,她情願自己也與家人一同死了。而自杜貴人進宮後,這個妹妹宛如沒了一般,她覺得世上隻剩下她一人獨活。我知道她是不能原諒自己,所以她怨我,然後再選擇離開我,狠狠地離開了,因為她知道我從來不會責怪她。直到兩年前,有人贏得長安舞藝頭魁,入了大唐宮,我因‘舞藝’兩字隱隱觸動,四處探這個人的消息,如今我已確定就是她。”


    我不明白,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你為什麽不親自去找她?不然,你與我一起逃宮!”


    楊公卿搖頭:“她是個固執的人。她離開我,怎麽還會再見我。況且,鄭唐不兩立,我不能離開鄭國,可若不找見她,我便是辜負。”


    不找見她,便是辜負……


    心中觸動,太多人有太多的無可奈何。楊公卿告訴了我這麽多,是真的希望我能帶著他這份真摯的情義,用我的眼睛去見他用畢生去惦念的人。我點頭:“好,我答應你,我替你去見她。”


    我暗暗傷神,我成全了別人,誰又能來幫幫我呢?


    楊公卿帶著我躲過夜巡侍衛,有他在順利了許多,很快便到了馬庫。他拉了一匹最為強壯的馬兒,將韁繩交給我說:“旁邊就是宮門,你隻要騎著馬兒直行便好,其他由我解決。”


    本想著出宮門用聲東擊西的辦法,現在有楊公卿在旁相助自是可靠了幾成,我向他道謝,他淺笑道:“不要謝我。這麽做隻是因為你是大唐宮的人,我隻是在幫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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