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得生天,餘何意傷重難行,來時,趾高氣昂,誌得意滿,隻以為江湖盛名,已算令人稱道。


    誰料到往日仇讎竟尋上觀來,叫餘何意如何不恨。


    他心知陳月孤決不肯錯過良機,索性在山中走走停停,渴飲山泉饑食野果,這高山秀麗林麓幽深之地,再不能叫他有半分開懷。


    如此走了幾日,餘何意每遇氣血翻湧之際就趺坐療傷,若好些了,自就邁步前行。


    若他所忖不錯,陳月孤準在洛水渡口等他,那渡口風霜雨打,不複當年,隻餘得幾塊爛木板而已,然而卻是清風觀進京水路必經之地。


    陳月孤確在此處,她長裙曳曳,發髻高束,斜簪劍釵,麵色蒼白無血,神情冷毅堅決。


    她料得不錯,這賊子經此一役,一定會回京查探究竟,餘何意也心知肚明,這玄鐵手信,一定是有人交付,絕不是他遺漏所致。


    這幾日裏,他二人都是拚命趕路,又竭力療傷,隻因為他二人都十分明白。


    洛水渡口,定見生死。


    餘何意青袍獵獵,陳月孤藍衫曆曆,兩人四目相對,一頭在爛木渡口,一頭在羊腸小道。


    “王道長於我臨行之前,交予我一封信,他求我饒你一命,送你回觀內受刑。你這恩師德行如風,怎麽就教出你這個豺狼之輩?”


    聽聞書信,餘何意眉間一蹙,旋即解頤笑道:“陳家滿門孬種,全無一個血性之輩,論起凶手來,其實柳歲殺得不多,你堂兄殺得才叫一個狠。”


    他緩步踱來,悄無聲息,若非這身上傷痕,僅聽內息綿長,都不似負傷之人。此時開口諷刺,也端的是四平八穩,毫不將陳月孤手中雙刀放在眼裏。


    陳月孤神色一滯,麵露不可置信之色,緊閉之唇,不可抑製地顫抖起來。


    而餘何意繼續說道:”可惜他拚命殺,殺的血流成河也沒能活下來,他錯就錯在信了柳歲的鬼話,真以為送上秘籍,殺了家人,柳歲就能饒他一命。”


    “一派胡言!”


    雙刀出鞘,寒光霎現,陳月孤劍招不精,一手雙刀卻使的猶如神助。


    此時連斬十三刀,一刀快過一刀,刀勢連綿不斷,逐漸形成刀陣,欲令他無處避身。


    “可惜,竟落下了你這麽個人物。”


    餘何意正麵朝她,足底連點幾步,是雲龍折內勁運氣,右手持劍格擋,招招發出刺耳銳利之聲。左右騰挪閃躲之間,他猶有餘力慨歎,似乎在為陳月孤氣悶。


    “我隻是想不明白,若論仇家,自然是柳歲為大,你不去殺柳歲,反倒來尋我。”


    “難道是因為,有人作鬼?還是……”


    說到此處,他側身一讓,手中‘錚’得一聲,突生破空回響金石之聲,在陳月孤不備之際,一劍直去,這一劍,卻是左手劍。


    陳月孤聽得入神,又滿心隻提防他右手長劍刺削,如今餘何意左手再拔劍直來,端得僻詭異常,加之她傷勢未痊,一時不備,此招竟一舉建功,刺穿她肋下三寸。


    登時血湧如注,陳月孤哀鳴一聲,左手欲要提刀再斬,卻再提不起勁力了。


    正是玉山傾頹洛水渡,孤女家仇難償報。


    餘何意奮力一拔,拔出劍來,使陳月孤身軀軟倒在地,刹那間,木板上已汩汩流出一灘血泊。


    餘何意走近幾步,蹲下問她:“是誰把玄鐵信簽給你的?”


    隻見陳月孤唇齒開合間,囁嚅了幾聲,餘何意聽得不清,俯身附耳去聽,卻隻聽得陳月孤有氣無力著說:“你……休想……得知……我……要你……終日惶惶……不得……安生。”


    說罷,陳月孤瞳仁渙散,再無聲息。


    陳月孤已死,事卻未畢,有人在背後設局,致使他成為棄徒,此仇焉能不報?


    餘何意撐不住頹力之軀,單膝跪地,哇得一聲,嘔出一大口黑血出來。


    “想不到陳家最為得力之技藝,竟不是那本雲龍折,可惜……”


    正在此際,江水浪滾泠泠,輕拍壁崖嗚咽,一艘篷木船,悠悠而來,船上有一老叟,披一箬笠,劃著一竿老竹,正在高嘯相和。


    “八十滄浪一老翁,蘆花江上水連空,世間多少乘除事,良夜月明收釣筒。”


    餘何意看見他時很遠,倏忽間近了,刹那間又近了,血泊猶在蔓延,木板下水麵上已是血色一片,可這老叟視若無睹,劃地飛快,轉瞬到了渡口。


    “小哥,可要租船麽?”


    “你這船……咳咳……到哪裏去。”


    餘何意說半句話便要停下,嘔出一口血來,才能再說下去,場麵甚為可怖。


    但老叟並不介懷。他半張臉籠在竹笠之下。


    餘何意隻可見他長白須發,雞皮枯爪,心中疑竇叢生,疑是來者不善。


    ‘難道我真要葬身至此,這洛水渡口,無名之地,也容得下我?’


    他抬目四觀,有心提氣再戰,運了幾次,丹田內空空蕩蕩,終無內力盤旋。


    這時,他聽見老翁說道:“小哥不要運功了,你身受內傷並沒痊愈,又拚命打死了這女子,如今再要運功,隻怕好不了了。”


    聽得此語,餘何意驚駭難言,一時訥訥,忙垂目低首,不住思索。


    卻聞老翁又問:“小哥,可要租船麽?“


    “要。要!”


    餘何意勉力自懷中掏出一張當票來,上書‘通惠錢莊’,原是他精心留作賀師壽辰的大禮,如今身為棄徒,已不需此物了。


    哪知老翁見此,卻大笑道:“我這船,隻渡自渡之人,不受這些黃白之物。”


    “你究竟是誰?”


    “或者你聽過,孤舟慶平生嗎?”


    慶平生?


    他不是一向在江南走動,怎會到此?是誰差他來的?


    餘何意睜大了眼,想要起身,可是連番的奔波勞累與傷勢襲來,他終於脫力閉上了眼,昏在地上。


    老翁跳上岸來,把陳月孤推在水裏,屍體咕嘟咕嘟一會兒就沉了下去。


    他又把昏倒在地的餘何意拖拽進船艙,蹲下把了把脈,自語道:“脈象這樣凶險,可不好了,要是他死在了這兒,老朽這樁買賣,豈不是大大的虧本?”


    說罷,他從身上取出一暖玉瓷瓶,這瓷瓶觸手生溫,潔白無瑕,不論誰人來看,都知是樣稀罕物,不難想象,能用這玉瓶裝盛的,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寶藥。


    隻見老翁滿臉沉痛之色,拔開寶瓶,倒出一丸玉色的丹藥來,他沉思片刻,又自懷中,掏出另一枚米粒大小的丸藥,接著,把兩枚丹藥捏在一處,往餘何意嘴裏一塞。


    “怕你虎狼之心,不肯幫我做事,隻好留一手了,小哥。”


    那丸藥入口即化,餘何意幾乎是瞬間咳嗽起來,本奄奄一息之態,也好了大半。


    老翁見此,又為餘何意探了探脈,已比方才好的太多,他仍在心痛那丸柳家精煉的定心丹,把他隨手一丟,就徑自劃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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