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深夜,洛承風處理完清風堂諸般事宜,往外走時見到一個熟悉的糯米團子。


    飛鴻一身清新的粉色襦裙,手拎兩壇酒一包肉,正在衙門口等她。


    洛承風心中一喜,矜持道:“你怎麽來了?”


    “事情都過去一個月了,洛大人又是升官又是招人的,忙得不見人影,小女子隻好在此恭候。”


    洛承風這才發現,原來已經過去這麽久,他撓了撓頭,抱歉道:“是我的疏忽,一忙起來啥事都忘了。你最近可好?南街人可有欺負你?你來找我有什麽事?”


    飛鴻撇撇嘴:“我都回南街半個月了,大人才想起來這事呢?”


    “莫非他們真又欺負你?”


    “那倒沒有,現在南街人對我和三娘可好了,噓寒問暖的,都恨不得把我們供起來。”


    “那就好!”他指著飛鴻手裏的東西,“這些是什麽?”


    “謝禮呀。”


    “嗯?”


    “托洛大人的福,我和三娘從此算是在南街立足了。安身立命之恩,三娘要我來謝你。”


    “是我該謝你們!我現在這些功勞都是你們的,如果把你們的功勞上報,也許你們能得更多賞賜。”


    “我早說過了,這個功勞不是誰都要得起的,如果落到我們頭上,且不知還能活多久。我們雖是市井的升鬥小民,不懂朝政,但人心總歸是一樣的,我們很清楚有些人惹得起、有些人不行。說起這個,三娘還叫我提醒洛大人,今後行事務必更加小心,聞人誌遠雖已辭官,可長公主依舊是長公主,是皇上的親姐姐,等他們回過味兒來,未必不會反過頭來找你麻煩。”


    洛承風笑著點頭:“放心,此事我已有對策。”


    飛鴻指了指對麵首飾鋪子屋頂,道:“咱們去那裏吧?”拎起手裏酒肉晃了晃。


    洛承風會心一笑,二人助跑幾步騰空而起,輕飄飄落在屋頂。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像假的,又白又亮,照得夜裏的南城一覽無餘。


    飛鴻打開酒瓶,一陣濃香撲鼻而來:“這是沅月樓的今朝醉,最後幾壇,被我收了。”


    洛承風:“這麽厲害?沅月樓不是已經被查封了?你上哪收的酒?”


    飛鴻嘿嘿笑了兩聲:“榮寶閣的張老板勻給我的。”


    洛承風:“勻?”


    飛鴻:“嗯呐!他看我酒量好,說這麽好的酒放在他那裏浪費,就勻給我了。”


    洛承風:“張老板那麽摳搜的一個人,對你這麽大方?”


    “那我在街頭幫他引客流了,他謝我嘛!”飛鴻“哎呦”一聲,抱怨道,“洛大人,咱們好不容易見一回,能別像審犯人一樣審我了嘛……”


    洛承風笑起來:“好,最後一個問題,按說三娘管你挺嚴的,怎麽會讓你喝酒,還練出這麽好的酒量?”


    飛鴻:“我這是天賦異稟,從小就會的,三娘都歎為觀止。嘿嘿,沒想到吧?”


    “我確實頭一回見天生會喝酒的。”洛承風笑著搖頭,“不過,以前倒是聽我爹提過,說有一位他特別敬重的人就是生來酒量奇絕,而且那還是個詩文俱佳的讀書人。”


    飛鴻:“這麽厲害?叫什麽名字?”


    洛承風:“我爹沒說,我也沒問。”


    飛鴻舉起酒壺:“英雄不問出處,豪傑何須姓名。無妨,我們就先喝一個,敬一敬這個酒量奇絕、詩文俱佳的讀書人。”


    洛承風笑讚:“好一個‘英雄不問出處,豪傑何須姓名’!來,喝!”


    二人酒壺一碰,仰頭豪飲。


    飛鴻從油紙裏捏出一塊豬耳朵,丟進嘴裏,嚼得嘎嘣響:“啊!好吃!洛大人快嚐嚐!這可是三娘親自鹵的,外頭買不到。”


    洛承風也抓了兩塊塞進口中,眼睛一亮:“香!”


    飛鴻嘿嘿笑道:“要是洛大人當初給我們分的是鋪麵,三娘沒準能開出一家鹵料鋪子,紅透京城。”


    洛承風:“現在也不遲!”他頓了頓,“不過可能要過些時候,現在錢莊還在封禁,那個鋪麵還不能用。除此之外目前南街還沒有空出來的鋪麵,得再等等……”


    飛鴻看他說得那麽認真具體,急忙打斷:“別別,洛大人,我剛不過是在吹牛,您別當真!三娘腰上有傷,累不得,開食鋪那麽累,她根本幹不動。現在這樣抄書寫字就挺好的!”


    洛承風:“這是你親口說的,我可記住了啊!以後老老實實地,不許再裝神弄鬼。”


    飛鴻立刻道:“你放心,我們肯定從此本本分分,不會幹壞事的。”


    洛承風笑起來:“我當然知道你們不會幹壞事,你們幹了壞事也不會讓我知道。”


    飛鴻吐吐舌頭:“洛大人這麽說可讓小女子怪難堪的……”


    洛承風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經過這一遭我也算看明白,從前我堅持的那些想法根本辦不成事,想在京城官場裏為百姓做點什麽,一些手段是必須的。若當時沒有你和三娘的幫助,光靠我橫衝直撞,不僅拿不下龐金海這夥賊人,像鮑寶山和崔檢校這樣的蠹蟲,還有聞人誌遠這樣的權貴,他們隨便用用手段都能攔住我的去路。”


    他轉向飛鴻,認真道:“我如今能擴充人手、獲得朝廷重用,全來自於當日你對我的提醒,是你告訴我錢莊有問題,我才會去查看,才能逼得鮑寶山搬出聞人誌遠,才能看清他的真麵目。飛鴻,我該謝謝你。”說著,他雙手捧起酒壺,“萬分感謝!”


    沒等飛鴻回應,他仰頭就灌。


    飛鴻忙去拉他:“大人大人!別這麽喝!”


    洛承風停頓,道:“不這麽喝不足以表達我的謝意。”接著灌。


    飛鴻急道:“這酒喝一壺少一壺,真不能這麽喝!我心疼啊!”


    洛承風噎了一下,好險沒把喉嚨裏的酒給咳出來。


    飛鴻給他拍背,笑嘻嘻道:“大人的心意小女子都感受到啦!等回家我也會和三娘轉達的!您就別再霍霍這麽好的酒了,咱們坐下來邊賞月邊品酒,別辜負了這麽好的夜色呀!”


    洛承風也笑:“還有三娘做的美食!”


    “沒錯!”飛鴻捏起一塊豬頭肉自然而然地塞進了洛承風的嘴裏。


    洛承風愣了一下。


    飛鴻也愣住,接著猛地抽回手,尷尬道:“我那個……喂三娘喂習慣了,一時沒改過來……洛大人見諒!見諒見諒!”


    洛承風閉上嘴,細細回味剛才一幕,聲音有點啞:“沒事的……”


    飛鴻咳嗽了兩聲,生硬地轉移話題:“對了,洛大人,為什麽這次沒有人問千紅的罪?雖然賬簿的功勞記在她頭上,但是她畢竟和徐平有婚約,還當了那麽久的錢莊掌櫃,按理說衙門的人不會放過她?”


    洛承風咽下嘴裏的肉,回答道:“那日她被挾持,就已經洗去許多嫌疑,後來龐金海和許平安的口供都明確說出了他們以往騙人的方式,大家更確定千紅隻是這夥人養著的替罪羊,自然就不理會她了,他們一門心思都用在對付龐金海和鮑寶山,千紅和這兩頭肥羊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三法司不重視她,人便落在我手裏,我自然可以以一個純粹的受害者的身份放了她。”


    “那徐平的死……”


    “自然算在他們自己人身上,他們分贓不均起內訌,自己人殺了自己人,就跟崔檢校的死是一樣的。”洛承風望著遠處,“除非有人願意站出來說崔檢校的死不是因為內訌,嗬,可能嗎?”


    飛鴻“哦”的一聲:“我明白了,有些人需要用徐平的死來印證內訌確實存在,這才能解釋崔檢校的死,所以隻要這個定論不推翻,徐平的死永遠不會算到千紅頭上了。”


    洛承風:“你很聰明。”


    飛鴻看他說這個話題時興致不是很高,搖搖頭道:“是洛大人聰明,能想得到用這樣的辦法替天行道。”


    洛承風:“你覺得……我是在替天行道?”


    飛鴻點頭如搗蒜:“當然!就像你說的,如果一板一眼地去處理這個案子,不僅百姓的錢財可能都會被吞掉,那幾個壞人也未必能被繩之以法,至少鮑寶山和崔檢校肯定能逍遙法外。可是他們二人在南街橫行霸道這麽多年,欠下的債又該怎麽還?誰敢站出來討?還不如一鼓作氣把這些垃圾一次掃幹淨,還南街一個天朗氣清。”


    洛承風:“要是都像你這麽想,世間不就不需要王法了。”


    飛鴻:“法是死得,人是活的呀,總不能為了守著死法而讓活生生的人一直遭罪。就像行醫,明知道那個地方壞了,不趁早挖掉,非得等它爛到流膿,那這個郎中不是蠢就是壞!”


    洛承風哈哈大笑:“居然很有道理!”


    飛鴻也笑:“本來就是這個理!”再次舉起酒壇。


    兩人喝舒服了,躺在屋頂上看月亮。夜風徐徐,紓解六月已經略顯燥熱的地氣。


    洛承風側頭看向飛鴻,她正躺著嚼肉,嘎吱嘎吱的,油掛在嘴邊,一點不在意。


    洛承風笑著伸手去替她揩掉,潔癖的他並沒有產生一絲不適,仿佛本就該如此。


    飛鴻也不很介意,任他替自己擦嘴,笑嘻嘻地說謝謝,還抿了一口酒。


    她是那麽恣意瀟灑,仿佛世間一切條框都束縛不了她。


    洛承風向往極了。


    他也很想這樣自由自在。


    可他也清楚自己肩上擔著責任,有家、有清風堂二十八位屬下、還有南城許多百姓、更有那些曾經幫助過自己的人,他不能辜負他們的期許和托付,他沒有資格逍遙自在。


    【那就讓她替我享受這份快樂吧!】洛承風這麽想著,坐起來,正了正自己的衣冠,又把被自己坐亂的瓦片給重新排布整齊。


    飛鴻斜著眼看他,以為他這是又犯病了,正想出言嘲笑,卻見洛承風從懷裏拿出……一塊牌位……


    這個牌位很小,跟一般的市麵上的牌位都不一樣,小得隻有巴掌那麽大,但飛鴻很確定,這就是個牌位,因為它就長了牌位的樣子。


    飛鴻愣愣地看著洛承風雙手捧著牌位,對向自己。


    借著月光,她看到牌位上書:蛐蛐大將軍之位。


    飛鴻:【???】


    洛承風:“飛鴻,這是我當初答應你的,要給你的蛐蛐大將軍們立的牌位,這是我用一塊上好的木料親手刻的,第一次做,沒什麽經驗,做壞了幾個,這個是最像樣的一塊。這些日子事情太多,我一直忙得焦頭爛額的,也沒機會親自給你。剛好趁今天,我把它給你。”


    飛鴻一個激靈坐起身來,心情複雜地雙手接過牌位。


    “我那天就是一時氣急了鬧的,你怎麽還當真……”


    “你說的話,我從沒有當玩笑過。你喜歡的,不喜歡的,想要的,不想要的,我都認真聽進心裏了。”洛承風的手微微顫抖,再次探向自己懷裏,“飛鴻,其實我……”


    飛鴻覺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這是要幹嘛?他不會要表白吧?】飛鴻暗暗抓住身邊的瓦片給自己增加勇氣,【不會不會,以前就已經誤會過一次,忘了那時的尷尬了嗎柳飛鴻?別想多了!他可是洛承風,木頭做的洛承風!他就長了這麽一副沒開竅的心腸,哪裏會想什麽男女之事?不會不會,絕對不會!再說,誰家好人送牌位表白?】


    這時,街上傳來葛忠的聲音:“洛大人?洛大人是你嗎洛大人?”


    洛承風一個眼刀過去,恨不得把這煞風景的玩意紮個對穿。


    兩人離得太遠,老葛看不清洛大人的表情,見到對方有反應,高興道:“真的是洛大人!大人,我們去喝酒,你一起嗎?”


    這次洛承風升職,老葛作為清風堂的元老跟著當上了小旗,手底下配了五個人,威風凜凜談不上,氣勢可比從前又高漲許多。幾個新人裏有長了眼睛的,見洛大人屋頂會佳人本不願打擾,可頂頭上司這個千年老光棍根本無所察覺,扯著嗓子嚷嚷,隻能跟著大聲招呼洛大人一起喝酒。


    洛承風猛烈擺手:“我不……”


    老葛又看清了飛鴻:“這不是柳姑娘嗎?一起啊柳姑娘!”


    飛鴻正想找個機會躲開這個災難現場,連忙道:“喝酒嗎?好呀好呀!一起一起!”說著,都不等洛承風,一個風吹落葉飄,直接從屋頂落到街頭。


    老葛看到她手裏的牌位,一愣,接著笑出聲:“這是哪家孩子做的,居然給蛐蛐立牌位,你還巴巴地端手裏,柳姑娘你可真逗!”


    屋頂的洛大人一臉黑線。


    他的懷裏安安靜靜地躺著一隻玉鐲,那是他母親臨走前留給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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