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無恨


    一連十幾天,沉水都在素竹小樓裏閉門不出,除了賀再起隔三差五來匯報調查近況外,竟是連個外人也不見,君無過來了兩次,都恰碰上她做針線累了倒下小憩,隻能悻悻而歸。(.mianhuatang.info棉花糖小說網)


    “呼――總算差不多了。”


    剪斷了線頭,沉水長出一口氣,伸了個懶腰,感覺全身的骨頭都哢哢響,聽上去有些毛骨悚然,便翻身下榻,在房裏走來走去,舒展四肢活動腰身。


    花了這大半個月的功夫,一件樸素的僧衣總算是基本完成了,她的針線活兒也做得越來越順手,從一開始縫三針拆兩針,到現在一口氣能滾完一邊袖口,進步可謂神速,也不再三不五時地戳得指肚流血,連含光那輕輕一撚就打個結的本事也學得有模有樣,沉水從來不知道自己學習起女紅來竟這麽有天賦,提著衣領看了又看,不覺沾沾自喜起來。


    再把另一隻袖口滾好邊,然後裁掉縫合處多餘的料子,就算大功告成了。


    就在她甩甩手,準備再加把勁兒一氣嗬成時,含月蹬蹬蹬上樓來,哭喪著臉道:“公主,畫苑那邊的丫鬟過來,說無論如何也請公主過去一趟。”


    畫苑?沉水一想,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尋點幽了,他性子冷,身份又曖昧,更兼之失去了利用價值,沉水隻想好吃好喝伺候他到死也就罷了,平時就沒怎麽關心過他,這會兒怎麽會突然派人來請自己過去?


    “有說什麽事嗎?”反正手頭的活計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出去走走也好,沉水點頭應了,一邊讓含月伺候自己更衣,一邊問。


    含月嘟著嘴道:“聽那丫鬟說,尋公子病得重了……”話還沒完,剛換好衣服連頭發也沒來得及梳的沉水就奪門而出。


    接近年關,天氣變得愈發寒冷,沉水披著一身紫貂皮大氅,坐在床邊尚有些發寒,再看怏在被窩裏麵無血色的尋點幽,忍不住歎道:“你又何苦折磨自己,這麽冷的天,也不讓生個爐子。”


    尋點幽咳嗽著,每一下都像是要把最後的力氣給耗盡一般,含月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就怕他這病會傳染,便拉了拉沉水的袖子,小聲道:“公主,萬一是癆症可麻煩,別離他太近的好。”


    “別胡說,沒這事兒。”沉水斥了句,不想尋點幽病得有氣無力,卻還是聽到了她們的話,蒼白的臉上浮起冷笑,說話也夾雜著冰碴子一般生硬:“我一介……亡國俘虜,何勞公主……親自前來探視,就是……死……也與公主……沒甚相幹,莫兜了一身、一身病,咳咳咳咳……還要怨到我、我頭上來。”


    沉水沒得感到好笑:“不是王爺麽,怎又自暴自棄,說自己是亡國俘虜?”見他額上暴起青筋,隻是無力說話,便又好言安撫,“說句玩笑話罷了,你別放在心上,安心養病是真的。祥國與華國雖是宿敵,但你我之間卻沒什麽深仇大恨,我也知你心無惡念,隻是病了這麽多年,脾氣才會這般惡劣,看著你受罪,我心裏也不好受。”


    尋點幽躺著喘了一陣,方又才道:“與當初祥國大軍鐵蹄踏碎我華國大好河山之日,百姓流離失所,妻離子散的痛苦相比,這點病痛算得了什麽?僅為一己之私,就讓千萬華國將士屍骨埋荒外,好一個玉寰舒……好一個歹毒婆娘!”


    他這一罵,含月和畫苑幾個本就不待見他的丫鬟們頓時就怒了,紛紛爭著罵回去,什麽病秧子亡國奴的,還有罵他不是東西隻會對下人擺臭架子,有本事怎不見他領軍打仗之類,尋點幽臉色白得嚇人,死死咬著牙關不發一語,被褥間一雙拳頭握得死緊。


    還好沉水及時喝止了丫鬟們的躁動,將她們都攆到了門外,又替他將被子拉起蓋好,見他目光閃爍,似乎欲言又止,就問:“有話說?”


    尋點幽冷冷抿著唇,隻作未聞,沉水不由笑起來,自顧自道:“你心裏恨我,恨我娘,我懂,亡了國,誰心裏也不會好受,但逝者已矣,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你若能把自己折騰死了倒也罷了,這樣活受罪,痛苦的還是自己,就算我會替你難過,其他人眼裏,你仍然是愚蠢的。”


    房裏一時靜下來,沉水見他不願搭理自己,陪了一會兒也就起身離開,人都走到門邊兒了,忽地聽到他低聲道:“我並不恨你。”話中每個字都像是咬碎在牙間般黏著含糊,但沉水仍是聽清了,笑了笑,回身問:“既然不恨我,身子好起來後可願為我畫個像?”


    四國聞名的宮廷畫師尋點幽,最擅長的便是繪仕女圖,從華國王宮流傳出來的簪花對鏡圖、踏馬偕遊圖等俱是千金難求的佳作,祥國與他們雖是宿敵,麵子上卻還做得足,有一年玉寰舒做壽,華國使節送來一幅牡丹春困圖,甫一展開便驚豔四座,沉水也在場,一眼便愛上了,隻可惜玉寰舒認為那畫上的女子衣裙不整,是遲東照在借機嘲笑自己,一怒之下當眾焚了那畫軸,兩國為此幾乎鬧得開戰。


    如今名畫師就在跟前,又說了不恨自己,那求一張畫像,應該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吧。


    尋點幽悶在被子裏咳了一陣,氣虛地道:“書案右側有個錦盒。”


    沉水照他說的找到了那錦盒,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卷裱好卷齊的畫軸,正要拿出來看,就聽他又說:“拿回去看。”想也沒差,便道了聲謝,叮囑過丫鬟們看著他好好吃藥,也就走了。


    原想著他看自己想要畫,便先隨便給一張應付下,誰知沉水回到樓裏,將畫軸在書案上鋪開一看,那上頭雲袍錦帶、簪金佩玉,憑欄而立的,不是自己又是誰?那一筆筆線條簡直像從鏡子裏逸出來般,靈動,貼切,和本尊沒有半分區別――


    唯獨那臉上沒有五官,隻一片白,讓人看不出畫上之人的喜怒哀樂。


    沉水對著那畫像立了很久,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畫仕女圖哪有不畫臉的,若是不願意畫自己,誰也沒逼他,這麽個半成品,也沒法子掛起來,送給自己有什麽意思?


    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沉水將畫軸卷好又放回錦盒中,仍又坐回桌旁,動手將僧衣的最後一點尾工完成。


    這一做就做到了深夜,丫鬟們來伺候她洗漱完畢,沉水望著那剩下的一點點,總覺得不做完就睡不著了,於是又披上大氅坐回桌邊,耐著性子一邊打嗬欠一邊修剪邊角料,待得終於完工,人也累得動彈不得,頭一耷,趴在胳膊上睡了過去。


    就在她睡過去不久後,側窗的銷子被薄如蟬翼的小刀輕輕撥向一旁,窗戶被輕輕地向上抬起,接著便是一道敏捷的身影閃進了房中,窗戶再度合下,整個過程沒有半點響動。


    有門不走偏愛爬窗的自然隻可能是天逍,他趁著夜深人靜,沿湖守備的侍衛們也都開始打瞌睡的時機先是藏到了畫苑的水榭上,接著又極快地掠過了湖麵,藏身在屋簷下,伺機敲開了窗戶潛進素竹小樓,為的,也不過是求證含光白天所說的話。


    沉水真會為自己做件衣服?當初不過是一句調戲的話,她是當真放在了心上,還是僅僅遣丫鬟來唱白臉?發現自己竟然也開始懷疑她,天逍委實感到沮喪,所以才一定要來親眼看個明白。


    他貓著腰,腳步輕得不能再輕地繞過隔牆,來到圓桌邊,彎腰將沉水壓在身下的新衣一隻袖子拎起來,拙劣的裁功,針腳卻還整齊,看得出確實是花了不少心血,對於一個從沒捏過針的公主而言,做到這個程度,也算是可圈可點了。


    “……敗給你了,”天逍無可奈何地撇了下嘴,手扶上沉水的肩,輕輕搖了搖,“沉水,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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