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又是數十年。


    杜佑謙早有心理準備。


    所以當龍茹真離開的時候,他沒有流淚。


    她逐漸冰冷的身體躺在他懷裏,嘴角還有一抹笑容。


    就像是一層濾鏡套在他的眼前。


    他就這麽望過去,能看到她年輕時的樣子。


    細柳腰,鵝蛋臉。


    秀眉如黛,膚若暖玉。


    那對杏眼,似乎還在對他暗送秋波。


    “要是能找到你的轉世,該多好……”杜佑謙喃喃地說。


    龍茹真下葬的那天,天色如煙,細雨飄飄。


    廖磊中就在煙雨中來了。


    還帶著他那一大家子。


    哦,不是整個家族,但也有浩浩蕩蕩一二十人。


    這讓杜佑謙有些意外。


    因為他並沒有通知這孩子。


    說是孩子……似乎有些不妥。


    因為這時的廖磊中,已經八十多歲了,膝下兒孫滿堂,是曾祖輩的人了。


    作為先天宗師,廖磊中看上去身體還很硬朗,四五十歲的外貌。


    晃著一條獨臂,上山時走得精神抖擻。


    哪怕山路崎嶇又濕滑泥濘,他也走得如履平地。


    杜佑謙控製陣法放開一條路,讓他們一家人上來。


    龍茹真躺在棺木裏,神態安詳。


    細雨溫柔地親吻她的臉龐,林間呼呼吹過的風聲像是在為她奏響送別的離歌。


    棺材是杜佑謙親手砍樹打造的,用的是金絲楠木。


    算是凡間最好的木材了。


    廖磊中一上來,先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爹,您怎麽,您怎麽都不告訴我啊?啊?我都沒有見到娘最後一麵呐!”


    “娘,孩兒不孝,來晚了啊!”他跌跌撞撞地撲到龍茹真的棺材上,哭天搶地,老淚縱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讓他看上去狼狽至極。


    杜佑謙正在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也沒功夫勸他。


    等廖磊中哭過一陣,緩過勁來,他才將兒子扶起,問道:“你怎麽來了。”


    廖磊中悶聲道:“前兩天晚上,我正睡覺呢,夢見娘來看我,和我說了好一陣子話,然後說她先走了,以後要我自己照顧好自己。”


    “娘對我揮了揮手,突然就不見了,我就驚醒了。醒來後,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難受,我就知道,肯定出什麽事了。娘以前告訴過我這裏的位置,我就尋了過來。”


    看了看杜佑謙的滿頭白發,深刻的皺紋,他滿腹怨氣,又不敢真的發火。


    最終隻能無奈地抱怨一句,“爹,您怎麽這麽狠心,娘走了,都不告訴我一聲?”


    聽到廖磊中埋怨,杜佑謙微笑:“人啊,有來就有去,這是天道循環。去的時候,有我陪著,你娘很是高興。就沒必要告訴你了,你也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一大家子要養活。”


    “讓你家裏那些小家夥都別哭了,哭得心煩。你娘活了一百多歲,也是喜喪了,有什麽好哭的。她現在拋棄了這具已經老化腐朽的皮囊,往生去了,我們應該替她感到高興才對。”


    廖磊中聞言,擦了擦眼睛,擠出一個笑容,“沒錯,我們應該替娘感到高興。”


    說完,就去製止他的小輩們哭喪。


    那些小輩們其實也不過是看他的麵子才哭,除了廖磊中那幾個被龍茹真帶過的兒女之外,能和龍茹真有什麽感情?


    哪怕是被龍茹真親手帶大的那幾個,幾十年不見,感情也變淡了。


    龍茹真下葬後,廖磊中看著杜佑謙動作緩緩地,在龍茹真的墓前栽下了一棵桃樹,緩緩地回到屋裏。


    他在墓前與母親說了一會話,才去屋裏找到杜佑謙。


    杜佑謙難得地沒有修煉,也沒有練習修仙技藝。


    而是拿著一把犀角製的小梳子,在手裏摩挲。


    那梳子已經被盤得包漿了,可想而知應該是時常使用。


    廖磊中塵封的記憶被打開。


    他還記得,年幼時,有一次娘抱怨沒有一把好梳子,很久沒有好好梳頭發了。


    第二天,爹就出山,到江邊打死了一頭犀牛,做了這把犀角梳給娘用。


    睹物思人,看到這把梳子,廖磊中就想起龍茹真的音容笑貌,想起幼年時那雙溫柔撫摸自己,哄自己入睡的手。


    不知不覺眼淚就流出來了。


    好一會兒,杜佑謙將梳子收起,抬頭問:“有事嗎?”


    廖磊中欲言又止,猶豫了好久才說,“爹,您也這麽大年紀了,一百一十多,一百二十歲了吧?您一個人在山上,萬一有個閃失,那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如,您和我回去吧,以後的日子,讓我好好孝敬您。”


    杜佑謙擺擺手,“先不說這個。外麵的世界怎麽樣了,吳國現在怎麽樣了?江湖上有什麽趣事?我已經幾十年沒有關注了,你都給我說說看。”


    廖磊中擇了些重點說,杜佑謙一邊認真地聽,一邊發問。


    一直聊了幾個時辰,天色已晚,杜佑謙才笑道:“道觀裏條件簡陋,不方便安排你們這麽多人睡下。你呀,就早點帶著兒孫們下山吧。”


    廖磊中很是難過:“爹,您和我一起走吧?您的養育之恩,孩兒至今沒能報答,給我一個盡孝的機會好嗎?”


    杜佑謙淡淡地說:“我吃得好,睡得好,別看我老,畢竟我也是修仙者。我現在到山裏去,赤手空拳打死一頭老虎連氣都不帶喘的你信不信?青竹堡那種勢力,我現在依然能連根拔起你信不信?”


    “信,我信!”廖磊中苦笑,“孩兒怎麽可能不信,隻是,您老人家畢竟這麽大年紀了,隨時可能有個三災兩病的,得有人在身邊照顧才行啊!”


    杜佑謙的語氣和眼神都是平靜無波,“我在山中苦修了幾十年,靜極思動,想趁著還走得動,到天下走走。伱知道嗎,我其實不是吳國人,而是晉國人。我18歲離家,已經快一百年了……我想知道故鄉還好嗎?我家的房子還在嗎?我的父母肯定已經過世了,但總有親人還活著吧。我想去看看,磊兒,葉落須歸根。”


    這倒不是隨便找的借口。


    確實是,苟了幾十年,杜佑謙是真有些膩歪了。


    不過,他沒說的是,除了回老家看看,他也想去看看那些聞名已久的坊市、修真福地、名門大派等。


    交三五好友,了解修真界的動態。


    雖然他要小心謹慎,謹防橫死,要活到壽盡順順利利轉世,但也不能真的做個死宅。


    廖磊中嘴唇都顫抖了起來:“爹,可是,晉國在萬裏之外。這一路上,多少風吹雨打,萬一您病了呢?萬一遇到什麽不測呢?”


    “天下之大,有山川之險峻,有江湖之壯闊。江山如此多嬌,何處不能是埋骨之所呢!”杜佑謙笑道,對廖磊中使出了摸頭殺,“行了,就這樣吧。你回去,好好過你的日子。今生,就此別過。”


    “爹!”廖磊中埋頭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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