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桑陸生聽見動靜跑過來,見喜房門開著,不免心慌。


    裏麵躺著兩具屍體呢,那年輕人也不知是什麽指揮使,渾身沒有一絲善意。倘若抓住這個把柄,要強迫桑落做點什麽可怎麽得了?


    “小落?你們在裏麵做什麽?”


    仲夏午後的烈日,透過封窗的紅布,像極了昨日在漠湖舟上,琉璃茶盞的光。


    顏如玉在昏曖的光暈中遞給桑落一個眼神。


    桑落站定之後,毫無赧色地抽回手,聲音又沉又靜:“爹,指揮使大人與我有事相商,你別進來,去跟元寶說話吧。”


    她指腹的傷口刮過他的手背,有些刺癢。


    顏如玉想起那是自己咬的,竟有些得意。她對他下手這麽多次,沒有一次得手。


    聽見桑陸生走遠的腳步聲,顏如玉重新點亮紅燭,置於桌案上。


    屋內兩人,兩屍,滿地毒粉和無數根幹巴巴的肉身。


    盡管紅布擺動迤邐,剛才那蛛絲般微弱的旖旎早已煙消雲散。


    他盯著她:“桑大夫,恩將仇報,不厚道。”


    桑落也盯著他:“人是你帶來的,我替你辦事,算哪門子的恩?”


    “那我也算你的雇主,你事未辦完,反要對雇主下殺手,又是何道理?”


    桑落仍舊直直盯著他:“指揮使乃是朝廷新貴,外麵那麽多人守著,借我五十個膽子也不敢動手,剛才不過是蹲下來時差點摔倒,不小心按在大人的手上。”


    說謊。


    但又沒有證據。


    為了證明,桑落添了一句:“我若真想下手,顏大人恐怕昨日就沒命了。”


    她說的是實話。


    若昨日那張紙上不是塗的“排氣”粉,而是這些烏頭粉,他早已暴斃了。


    屋內靜了下來。


    顏如玉盯著屍體看了良久,忽然問道:“你怎麽不讓莫星河替你收拾殘局?”


    上一次在破廟剁“豁牙”,是莫星河出麵替她擋下來的。他一直以為莫星河跟她已經到了交心的地步。可剛才莫星河隻是帶著她逃,卻沒有出手處置屍首,是何原因?


    難道她沒跟莫星河說?


    “顏大人,”桑落紅布下的唇抿了抿,“你娘沒教過你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娘?


    顏如玉眼眸一沉,所有的好心情頓時沉入寒潭,語氣也冷硬起來:“東西呢?”


    桑落指了指頭頂的房梁,又想起那東西被她放在“玉字輩”蠟像裏。昨晚是為了以防萬一。可正主就在眼前,她如何能讓他看到蠟像?


    隻是要遮掩也來不及了。顏如玉飛身上梁,看到角落裏夾著一個盒子,取下來就要打開。


    桑落一把按在盒子上:“屍體留久了不好,先處置屍體吧。”


    紅布遮住顏如玉半張臉,也沒掩去他英挺的骨相。他的眸光落在盒子上,思索著桑落這一個動作背後的動機,這盒子的尺寸與廖內官的喜盒一樣大,莫非......


    又是一隻“瓢”?她跟廖存遠一樣,把東西藏在“瓢”裏?


    究竟是什麽癖好?


    顏如玉一言不發地推開她的手,打開盒子。


    盒子蓋一開,又是一陣毒粉。


    他眼疾手快,用袖子擋住,這才幸免於難。


    待毒粉紛紛揚揚落定,盒子裏赫然躺著的巨物讓顏如玉眼中迸出寒光:“桑大夫,蠟像裏的毒物,你最好親自取出來,別讓本使殺了你。”


    桑落戴上手衣,接過盒子,拿小刀嘎吱嘎吱割開蠟像,果然裏麵又藏著毒粉。荷葉拆了一層又一層,最終取出那一疊紙張來:“顏大人不用惱怒。蠟像不做這麽大,根本裝不下。”


    顏如玉打開確認了東西,收入懷中。拉開門就要走。


    桑落一個箭步上前,用後背抵住門,咣當一聲,門又合上了。


    “你不能走,”她看向地上的屍體,“他們怎麽辦?”


    顏如玉冷笑著:“你娘是不是教過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桑落語結,仍不肯讓開:“把化屍水留下。”


    顏如玉冷著一雙眉眼,手指捏著她的衣裳,要將她挪開:“你不妨再做兩個蠟像,把他倆裝進去,掛在梁上。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桑落聞言頓時明白過來。這兩個屍體不能藏,不但不能藏,還要昭告天下。


    他走出喜房,回到院子裏。桑陸生正如坐針氈地看著他,又瞟向喜房的大門,想要進去看看情況,卻被顏如玉上前一步擋住了。


    顏如玉看向院外的繡使,這些人多是禁衛和太妃培養多年的線人出身,還是要把事情做周全。


    “來人!去將裏麵的屍體抬走。”


    “是!”


    “小心,屍體上有毒。戴上手衣。”


    “是!”


    那些新晉的繡使上任第一日就辦案子,精神百倍,抬著木板齊步跑進喜房,很快就將兩具屍體抬出來。


    桑陸生有些急:“人是——”


    “爹!”桑落從屋內出來,阻攔他認罪,“我們為民除害,顏大人已經查清楚了,不會冤枉我們的。”


    還不算笨。顏如玉在心中冷哼了一聲,走出院子,撩袍上馬。


    “桑姐姐,桑伯伯,我走了,等下次我得了機會再來看你們!”元寶連忙跟桑落和桑陸生道別,顛著小步子跟在顏如玉馬後出了院子。


    宮中。


    禮部尚書躬身遞上一本冊子:“太妃、聖人,還請過目。”


    繡衣直使。這是亙古未有之官職,無從尋得前朝先例,沒人知道該定什麽品級、該訂製什麽官服,繡什麽補子。


    憑空出來的一群人,將來要監察百官。這權勢已是位極人臣,翻雲覆雨了。


    禮部得了旨意,該辦的還是要辦。連夜選了不少補子和官服的式樣,今日終於呈到了太妃眼前。


    聖人年幼,看著那些花樣稀奇,翻來翻去也定不下來,跑到太妃麵前:“母親,這個是什麽?”


    紙上畫著一個奇形怪狀的猛獸,虎斑毛發,卻又長著牛的尾巴,獠牙有半個腦袋那麽長,長著血盆大口,凶猛異常。


    “這是彘獸。”太妃撫著他的腦袋,微微笑著,聲音柔和,“《山海經》有雲,浮玉山有彘獸,潛藏在幽穀之中,形如虎,尾如牛,聲如犬。好吃人獸。”


    真可怕啊,吃人又吃獸。


    聖人又問:“那為何叫彘,彘不是豬嗎?”


    “彘者,六畜之首。”


    太妃的指甲點著紙麵。


    彘,凶猛異常,震懾生靈,乃守山之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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