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霏霏,鴉雀喈喈。


    山口站著一道健碩的身影,腳邊放著一具棺材。


    桑落一眼就認出那是林旺家的,迎上去想要行禮致謝,被林旺家的攔住。她眼睛紅著,也沒了平日的潑辣勁頭,隻擺手:“那日他來跟我交代後事時,就說了你與元寶之事,想不到你們也是如此。”


    原來林旺家的並不姓廖,而是姓齊。大荔亡國,百姓遭殃。齊氏遇到幼年的廖內官時,見他奄奄一息,順手救下,兩人結作姐弟。


    後來兵荒馬亂,二人走散了,再見麵時,廖內官已淨身進宮,齊氏也嫁給了林家家仆林旺,姐弟倆隔著宮牆,再難見麵。


    “這地方倒是極好。”齊氏擦擦眼淚,站在山口,看層巒疊嶂的青山,“他從小就愛看山……”


    “沒錯,廖內官自己挑的,你看這是他做的標記。”胡內官從板車上取出一把鐵鍬,用鍬沿點著草地上疊在一起的幾塊碎石,認真挖坑。


    “廖內官,他怎麽走的?”桑落有些吃驚,廖內官竟然連自己的墳地都想好,怎麽就不逃呢?非要等著人來殺他嗎?


    “誰知道呢?辦差回來拉著我喝酒,喝多了就說要睡覺。早上起來就涼了。”


    胡內官想起早上看到廖內官的樣子。穿戴整齊,又在身邊擺了幾十兩銀子和一封信,托自己為他斂屍。


    走得很從容,從容就好。


    宮裏的事,沒人說得清。知道少一些,才能保命,但是知道得太少,也容易丟命。


    他一邊挖,一邊念叨:


    “廖內官,你走啦,以後在宮裏陪我說話的人又少一個了。”


    “平日你沒少照顧我,我也算對得住你,答應你替你下葬,就一定做到。”


    “等以後我死了,還不知道誰葬我呢。”


    元寶抱著喜盒,想說他可以,可又怕這樣說觸了人家黴頭,隻說道:“胡內官,你長命百歲。”


    胡內官擦擦汗,看他一眼,隻是笑笑,又埋頭挖坑。


    挖好深坑,幾人合力將廖內官抬進棺材裏。


    “小子,放喜盒吧。”胡內官努努嘴。


    元寶點點頭,雙手捧著盒子走了過去。


    忽地,山路上狂奔來一隊人馬,個個都穿著黑色的錦衣,腰間掛著佩劍,到了廖存遠的墳邊。領頭之人一亮牌子,胡內官立刻就跪了下去,又回頭讓其餘諸人都乖乖跪下來。


    領頭人一個手勢,身後的人就上前去棺材翻查。


    “大人,查過了,沒有夾帶。”


    領頭人的目光又落在元寶手中的喜盒上:“這是什麽?”


    胡內官說道:“大人,這是喜盒。”


    “喜盒?”


    胡內官答得卑微:“就是切了的那一塊肉,人死總要歸位。”


    領頭人道:“拿過來。”


    元寶連忙將盒子抱在懷裏:“不行!你們不能碰!”他答應過廖大人,不讓別人碰。


    話音一落,寒光立現,劍直直對著元寶的咽喉。


    桑落將元寶護在身後:“大人,他隻是個孩子。何必動劍?”


    齊氏壯碩的身姿上前一步,從腰間取了些銀子:“大人們拿去喝茶——”


    話還未說完,其中一人一抬腳,將齊氏踹翻在地,劍立刻逼上去,叫她動彈不得。


    “交出盒子!”領頭人的劍尖再次指向元寶。


    “不行!”元寶死死抱著盒子,不肯交。


    桑子楠也被劍指著,不敢動彈分毫,隻得說:“大人,這是他們內官的規矩。喜盒從喜房拿出來,就不能打開,那肉跟屍首一樣,是見不得天日的。”


    胡內官連聲稱是。可領頭人哪裏聽這個,劍尖再送向前,就要刺向元寶。


    桑落一抬手,手臂擦著劍刃擋在雲寶咽喉前,鮮血頓時就冒了出來。她眉頭也不曾皺一下,隻沉聲說道:“元寶,打開盒子。”


    元寶不願。


    “打開!”


    元寶摳掉封蠟,將盒子打開,裏麵赫然躺著那碩物。


    領頭人一看,驚了:“這是何物?”


    隻聽見桑落答道:“廖內官的分身。”


    一看就不是人肉的,領頭人有幾分羞惱,劍指向桑落:“你耍我?這明明是雕的!”


    桑落答道:“內官淨身時都是孩童,切下來後要先去血,再用油烹炸,最後裹石灰風幹。最後隻有半寸左右,故而在入棺時,要陪葬個成人的。這才刻意做大了些。”


    眾男子聽了這話,隻覺得某處不自覺地抽疼起來。領頭人一抬劍尖,厲聲喝問:“你是何人?”


    “回大人,我是刀兒匠桑陸生家的。”


    “這東西你做的?”


    “是。”桑落說道,“宮裏內官的喜盒,都保存在我家。今日也是因此才帶著喜盒入殮。”


    宮裏內官的喜盒都在他家?領頭人狐疑地打量了桑落一陣子,劍又指向喜盒:“帶走。”


    元寶聞言就抱著盒子往回縮。桑落將他護在身後。


    齊氏砰砰磕起頭來:“大人,您查也查過了,他人都死了,就這麽個念想,還請您容許他落葉歸根吧。”


    胡內官跪著爬向前,抓著那幾人的鞋靴懇求道:“大人,求您給廖內官留個全屍吧......”


    桑落微微一皺眉,不動聲色地看著。


    領頭人想了想,生出幾分戲耍的念頭來,腳尖一抬,將胡內官的腦袋抬起來:“留下也可以。你拿起那陪葬的玩意兒來,到你身上比一比。”


    元寶再要反抗,被桑子楠攔住:“元寶,不可衝動。”


    胡內官隻得硬著頭皮,從盒子裏取出東西來,放在身前,像是長了犄角的怪物。


    那幾名錦衣人笑得劍尖都在晃:“來來來,轉一圈看看。”


    胡內官緩緩轉了一大圈,隻覺得自己被剝光了遊街一般,恥辱席卷而來:


    “不怕大人們笑話,我們是挨了一刀的人,沒有什麽別的執念。無兒無女,父母也早不在了,積攢的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我們殘缺之人,在這世上活了一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死了之後,還能把身子補成囫圇的。下輩子好做個完完整整的人。”


    這幾句話說得真摯,是發自肺腑的。


    桑落聽得動容。


    隻是那幾人哪裏有心?他們仍舊笑著: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雕這東西的人別有用心啊,想讓你們來世繼續當驢做馬吧?”


    “我知道了,”有人一拍大腿:“這是想要下輩子當玉公子啊?哈哈哈哈!”


    胡內官訕訕地道:“祝願,隻是祝願,做大一些,隻是想求個好意頭......”


    領頭人冷哼道:“哼,別想了,你們來世,還是閹人——”


    說時遲那時快,銀光一閃,領頭之人的劍飛快地斬下來,蠟像就在胡內官身前被再次斬斷成兩截。


    塵封的記憶,一下子湧上心頭。


    胡內官抱住腦袋尖叫著蜷縮在地上,手不住哆嗦,涕泗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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