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子。”


    蕭玉樓低聲。


    “他們用‘神之子’,來稱呼我懷著的孩子。我夫君早年戰死沙場,我卻在夢中無端受孕。事情傳揚出去,恰逢有天外隕石砸在洛水之畔,隕石上刻著‘神龍入懷,乾坤既定’八個大字。高僧和術士都說我的身孕乃是天授,我腹中骨肉乃是神之子。”


    禪房裏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清苦藥味。


    “可是,我夢中的情形,與神龍入懷毫無關係。


    “我夢見我身處一個狹窄陰暗的盒子裏,刺鼻的腐肉味讓我幾欲作嘔。我身上趴著一個男人,可惜夢中光影昏暗,我看不清他的相貌。他的手緩慢遊走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感受到他鬆軟如爛泥的皮膚,那種觸感,就像是……”


    蕭玉樓沉吟半晌,想不出最合適的比喻。


    蕭寶鏡脆聲:“像是腐爛發黴的橘子!”


    灰白發綠,捏起來爛軟如濕泥,還會有惡心的膿水流出來。


    蕭玉樓閉了閉眼,年輕美貌的臉龐上彌漫著嫌惡:“我夜夜夢見他,直到懷上這個孩子。所有人都說這孩子是神之子,誇讚我是神之子的母親,誇讚我會有享之不盡的福氣。可是隻有我自己知道,它根本就是妖孽的孩子!


    “我背地裏嚐試過無數種墮胎的方式,卻都無濟於事。這孩子像是跗骨之蛆,牢牢地盤踞在我的肚子裏。如今月份已有六個月,盡管我半個月前才服食過墮胎藥,可太醫仍舊說胎像很穩定。而這幾日,我又開始夢見盒子裏的那個男人……”


    她的尾音開始顫抖。


    很明顯,盒子裏發生的一切讓她感到恐懼。


    蕭寶鏡同情地看著她,又從暖壺裏倒了一盞熱水遞到她手上。


    商病酒揣著手,不知何時盤膝坐在了一張官帽椅上。


    他慢悠悠道:“所以,你請我們過來是為了?”


    蕭玉樓緊緊捧著那盞熱水。


    熱意順著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勉強給了她一點鎮定和力量。


    她紅著眼眶:“我要你們找到盒子裏的那個男人,我要你們殺了他!我還要……我還要你們想辦法,替我弄死肚子裏的這個孽種!”


    商病酒:“酬金?”


    蕭玉樓取出一個木匣子遞給蕭寶鏡:“這裏是十萬兩銀票。”


    蕭寶鏡打開匣子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氣,險些激動地暈厥過去。


    畢竟,就算是寒窗苦讀科舉當官,如果不貪汙的話一輩子也未必能攢到十萬兩雪花紋銀呢!


    賣貨郎發財了!


    可是商病酒隻是輕哂。


    蕭玉樓壓低聲音:“我知道,你們這些術士,越有本事,越是瞧不上金銀之物。”


    蕭寶鏡緊緊抱住錢匣子:沒有啊,沒有瞧不上啊!


    蕭玉樓朝她伸出手:“還給我吧。”


    蕭寶鏡:不要哇!


    她瞅了一眼商病酒。


    除魔衛道的事情都是他在幹,她也不好要求什麽,隻得努力裝出一副清高孤傲視金錢如糞土的姿態,不情不願地把錢匣子遞還給蕭玉樓。


    卻是被拽了兩次才鬆開手。


    蕭玉樓把錢匣子藏起來,從枕頭底下翻出另一隻長條形錦盒。


    她打開錦盒:“這是我們南唐皇族的先祖,從顧宋王朝的國庫裏找到的。我雖不知它究竟是何用途,但能被顧宋王朝珍藏,想必是十分珍貴的東西。我拿它做酬金,如何?”


    蕭寶鏡好奇地望過去。


    錦盒裏麵躺著一麵卷起來的精巧旗幟。


    蕭玉樓將它展開。


    混沌玄黃色的緞麵上繡著各種複雜花紋,還繡著三個極其古老的文字,蕭寶鏡認不得。


    她悄悄瞅了眼商病酒。


    這小旗子也不知是幹什麽用的,還不如錢匣子實用呢。


    賣貨郎走街串巷賣破爛也就罷了,現在還收起破爛來了!


    可是商病酒卻彎著狐狸眼道:“交易成立。”


    他把旗幡卷起來,隨意塞進蕭寶鏡的柿子串挎包:“回家。”


    “商術士,”蕭玉樓不滿地叫住他,“事情還沒辦成,你就要拿走酬金嗎?”


    “我的規矩,是先付錢後辦事。”商病酒似笑非笑,“再者,除了我,偌大的南唐,你也找不到別的降妖師,有能耐為你辦成此事。”


    蕭玉樓噎了噎。


    也是走投無路,再加上那麵旗子在她手裏確實是無用之物,她隻得放商病酒離開。


    蕭寶鏡磨磨蹭蹭地待在禪房,沒走。


    蕭玉樓瞥向她。


    關於這戲偶精怪披著九侄女皮囊一事,太子已經全部告訴了她。


    雖然是個精怪,卻好歹為九侄女報了仇。


    她對蕭寶鏡天然有幾分親近:“你想要什麽?”


    “那個……”蕭寶鏡好奇地望向她隆起的肚子,“你很厭惡這個孩子?”


    她常聽人說,母親天生就會深愛自己的孩子。


    可是蕭玉樓卻很果斷地想要解決掉她腹中骨肉。


    蕭玉樓輕撫孕肚:“人妖殊途,他既是妖孽的孩子,便也是妖,我生而為人,怎能做妖孽的母親?更重要的是,即便這孩子的父親不是妖怪,他也是在我不情願的情況下孕育出來的。他的存在,是在提醒我我曾遭遇過的種種不堪。蕭姑娘,他的存在,原本就是不合理的。”


    蕭寶鏡若有所思。


    回到芭蕉小院,她把蕭玉樓的話講給商病酒聽。


    商病酒正在修雞窩。


    大肥鴨子越長越胖,昨天夜裏把雞窩壓塌了。


    他笑眯眯道:“很合理呀。神偏愛女人,祂賜予女人繁育子嗣的權力,但是否使用這種權力,完全取決於女人自己。”


    蕭寶鏡的杏眼亮亮的:“你這麽說我就懂了!賣貨郎,我以後也會很愛我自己的!”


    商病酒回頭看著她笑。


    狐狸眼彎彎的,是很縱容寵溺的那種笑。


    蕭寶鏡被他笑得不好意思,指尖繞著發髻絲帶,扭頭鑽進屋子裏去了。


    她在妝奩邊坐了,從挎包裏取出雙魚銅鏡。


    鏡子裏的仙境,被那兩條青銅魚修補了一半。


    她伸手戳了戳鏡麵,銅鏡裏倒映出她的臉。


    她正要梳妝打扮,卻看見脖頸處密密麻麻縫著紅絲線。


    她是妖啊。


    ——人妖殊途,他既是妖孽的孩子,便也是妖,我生而為人,怎能做妖孽的母親?


    雖然和賣貨郎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甚至連那份感情都不好意思宣之於口,可蕭寶鏡仍然想到了很遙遠的將來。


    人和妖,是不能在一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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