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懵懂的青年應付過對方,待人走了便開始摸索起自己的胸口,並不熟練地掏著掏著書包翻找,逆著人群回去拓展線索,回小區和老人們打招呼套近乎,半夜爬對麵四樓去偷偷摸摸看現場。


    徒弟比他想象中適應的速度要快得多。


    他跟著徒弟一起捋著這個世界的脈搏,直到第二天清晨的早餐店裏,那個穿著藍白色校服的人和顏琮之對視。


    顏琮之看見過那雙眼睛。


    在北境升起來的幻境裏。


    那是這個世界的他。


    那個叫孟汀的自己。


    孟汀能看見他,但假裝沒看見,一扭頭就走了,對方知道的,比他知道的要多。


    那雙黑得看不到瞳仁的眼睛裏,包含著難以付諸出口的感情。


    遠處走出早點店門口的少年人,背影看不出來有任何特別,離近了才能看到那隻拿著包子的手在不停地顫抖,另一邊的豆漿在紙杯子裏被帶得晃來晃去,幾滴豆漿被湧出了杯子邊沿,浸潤出淺乳黃色的濕痕。


    孟汀等了太久,太久。


    終於等來了倪陽州。


    現在不是表露心跡的時機,每次那人都有要做的事情,自己不能再錯過。


    他應該按照普通人的日常繼續下去。


    不冷不熱的,等對方來接近。


    讓那人自己來推進任務,才能少出差錯。


    ——才更有可能,完成那些任務。


    孟汀來到教室裏,看著昨天還在和他放狠話說“沒事別跟我叨逼”的混混學生,變成了眼神幹淨的倪陽州。


    他“滋啦”一下拽開椅子,把孟汀讓進去,再等對方猶豫半天,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一腔熱意從心底逸散出來,孟汀裝作鎮定地回話,手卻因為壓抑而控製不住地想要狠狠抓住對方擁抱,可他知道不能。


    所以他隻好轉著可憐的水筆,不停、不停地轉著筆花。


    一圈,一圈,一圈。


    再一圈。


    教室裏的風扇嘩啦啦地轉,攪動著沉悶的空氣,學生們百無聊賴地朗讀背誦,又或者竊竊私語。


    那團黑霧浮聚在倪陽州的頭頂,像個超脫於物外的觀察者。


    他看著孟汀眉梢眼角長存的留意,還有主動顯露出來的情緒。


    孟汀像是一個不動聲色的安靜囚徒,靜靜地待在自己編織的籠子裏,望著還自由的過去,好像是在說:


    不必懷疑,這就是未來的你。


    愛他,愛到無法自拔的你。


    顏琮之刻意忽略那個像陰魂一樣跟著徒弟的未來自己,隻專心地跟著倪陽州尋找線索,看他的徒弟在沒有他的世界裏,依舊躊躇滿誌,精神奕奕。


    他看到了他的徒弟即使沒有自己的庇護,也能遇一障,破一障,碰一關,過一關。


    倪陽州本來就是這樣,堅強、勇敢、聰慧、善良。


    燁燁發光。


    顏琮之看著籃球上高高躍起的身影,和他的那個才過來的那個世界一樣,兩個身影漸漸重疊。


    那是他在院子裏練劍的徒弟,是病床上對他笑的學生,是沉沉俗世裏,拚命破局的倪陽州。


    不一樣的學校,不一樣的籃球場,不一樣的隊友,不一樣的麵容。


    但都是同一個倪陽州。


    顏琮之浮在空氣當中,風和著光穿過他,落在那人的麵龐上,細碎的塵土慢慢飛揚,如草叢上掠過原野的風,每一棵生命旺盛的植物都期待著他的注目。


    遠處的孟汀停在角落,眼神裏是距離隔斷不掉的愛意。


    顏琮之在風裏忽然醒悟。


    愛上這個人,是他無論經過多少個世界,都會重複的命運。


    不管是過去的,現在的,還是未來的自己。


    糾結了那麽久的心結解開卻隻在一瞬間,灰影留戀著望了望那籃球場上奔跑的身影,主動尋去了孟靈師的墓地。


    墓室裏留著孟柯郎去世時留下的遺言,讓他用綠玉裏存下的靈力去展開萬象之隙,回到原來的世界,遠離這裏。


    “既已解惑,便不要再重蹈覆轍。”


    孟柯郎把一代代傳下來的老祖的話寫得端正漂亮,一字不差,灰霧卻久久托著那張紙,不願意遠離。


    倪陽州和他同出於明虹宗,卻被綁上了不同的道路。


    他出去就會回到北境,再進到下一個氣泡裏,去繼續下一個小世界,完成世界意誌。


    但倪陽州不是,他有他的任務,自從進了以桑書蘭為主角的世界,他有了與自己不同的任務。


    他自有他的天道束縛。


    灰霧沉默著把綠玉帶回到孟汀窮困的家裏,注進自己記憶,卻又因凡人魂魄入他境,記憶並不夠完整。


    他留下和徒弟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剩下自己並不完整的魂魄在外飄蕩。


    遊蕩時又看到一隻剛開竅修煉,卻被蛇咬得瀕死的橘貓,便又分了一絲魂魄去救,隻告訴它要保護一個人。


    魂魄殘缺不全,他也變得不知今夕往日,他隻知道不能走,還不能走。


    灰霧看著自己還是沒能保護好他,看著徒弟被殺,寄身紙人,便再也不敢接近,怕暴露行蹤,影響徒弟的任務。


    就隻是跟著,遠遠地跟著。


    最後到了那天,連徒弟也要走了。


    破舊的院子裏,光芒閃爍,倪陽州的身影像虛幻的電子幻覺,在空氣中閃爍了幾下,凝實了身體。


    穿著那一身白藍色的校服,擁住滿臉淚水的人,說:


    “孟汀,忘了我。”


    一瞬間,灰霧與孟汀的心靈共振,同樣一句話都回蕩在心中:


    “……不可能,我還會找到你。”


    “我還會找到你。”


    孟汀懷抱一空,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的皮囊,滿目空洞著望向天空。


    萬象之隙毫無預兆地打開,卻與曾經所見不完全相同,裂隙裏是巨大的書籍天幕,上不見頭,下不見底。


    倪陽州已然消散。


    孟汀看不到裂隙,卻能看到空中凝滯的灰霧,他幹啞地開口:


    “去找他。”


    “去找他。”


    “去!”


    “找!”


    “他!”


    灰霧恍若迎上當頭一棒,短暫地清醒,他猛地追逐上前,卻被藍色的光屏一下反彈出來。


    機械電子音響起:


    【非我係統內任務宿主,不得入內。】


    灰霧停在當場,急切地說道:


    “那是我的徒弟,我要和他一起。”


    “……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去交換。”


    【交換……】


    那個聲音猶豫了一會,似乎在調取信息,過了一會說道:


    【你本世界的道體靈力充裕,用它來換,你可願意?】


    灰霧看著裂隙裏懸滯在空中,還未蘇醒的身影:


    “我願意。”


    淡藍色的光完成契約,十分滿意地收集走了能量,忽地回頭看看才醒來的宿主,係統心裏產生一點愧疚,又忽然拉住了靈魂。


    【你我之契約,隻能保證你和他出現在同一個世界,但你仍舊會是凡人之身。本係統向來公平誠信,這樣,我願意再給你一些機會,讓你在每個世界裏放進信物。那綠玉上附著得高等能量會依次消散遞減,我幫你多補充一些。


    但是也有代價,補上的靈力從各個世界裏抽取,寄身的身體都會有所殘缺,你來決定要不要……】


    “多謝,我需要。”


    需要多一些辦法,來為那人多添一層保障。


    灰霧慢慢融進了萬象之隙,交雜的世界線分裂展開,灰霧強撐著滲進下一個裂縫,在固結的時間點上投下玉佩的縮影,自己卻如風中柳絮,逐漸消散。


    無序的萬千裂隙被摒開出局,幾個閃爍著綠色光芒的縫隙湊到了一起。


    恍惚中好像又看見了那個白發蒼蒼的老者,麵容慈祥,卻眉頭微皺,輕輕歎了口氣。


    他說“觀徼啊觀徼。”


    “為師再助你最後一力。”


    灰霧遙遙拜謝,魂魄將散盡,一頭紮進了裂隙之一。


    老祖看著裂隙內的風景,抬手修複好那和魂魄,順手結了法印,撥了在神府裏正和徒弟下棋的元嘉下去,叫他下去去幫一把難渡情劫的師爺。


    聽聞全程的成望跟著磕頭請命,如願以償地跟著自己不靠譜的師傅一齊下去。


    第二個世界裏,記憶全無的人呱呱墜地,全然不知他再一次等待那人的命運,已經開啟。


    103非常自得自己做了一場包賺不賠的生意,開開心心地去照顧剛完成自己第一個世界的宿主。


    在103的呼喚聲中,倪陽州雙目含淚,終於重新蘇醒。


    命運的環扣至此交疊,循環的圈首尾緊緊相扣,二人的軌跡匯聚到一起。


    成為再難解開的深深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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