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沒想到這麽快就下了雲隱山,為免小六子來找人撲個空,隻好又重新回了東海邊,正趕上戲班的人在給漁村的人演社戲,附近村子的人都來了。條件雖然簡陋,但看客看得高興,演員演得賣力,小小一方戲台周圍熱鬧非凡。


    李蓮花坐在台下看著,心緒情不自禁地隨著那些沒有內力也能爬高跑低的演員起伏。眾人演得都是耳熟能詳的故事,但扮相比尋常的班子更精致,中間還間雜幾個雜戲,讓村民們大開眼界。


    散場後,村民得知阮青竹是班主,熱情地邀請他上自家過夜,最後是村長力壓眾人,得此“殊榮”。李蓮花跟在後頭,蹭了一床幹淨舒適的被褥。


    第二天阮青竹起床的時候沒見著人,一路找到海邊,才發現一大堆人圍著一個巨大的,勉強可以看出是船的東西。他走到邊上,看見李蓮花貓著腰在裏麵,不知道在找什麽。


    阮青竹想了想,叫圍著的人都散了,自己也走了進去。


    這果然是一艘船,或者說是一艘船的殘骸,船艙裏一片狼藉,有許多刀劍散落在地上,想來應該就是那晚發生大戰的船了。沒想到金鴛盟還挺豪橫,竟然用這麽好的木材,做了這麽大艘船,就這麽報廢了也沒人管。


    他在那胡思亂想,李蓮花在一片廢墟裏扒拉著,阮青竹看了一會就覺得不對,上前把他拉開,才發現這人一雙手布滿了口子,傷口裏都是木刺。


    還以為在師娘那哭過一場,李蓮花就能解開心結,現在看來,這人還是十分自苦,仍然將師兄單孤刀的死歸咎在自己身上。可阮青竹旁敲側擊問起,他又不肯說到底發生了什麽。阮青竹也隻能想著等再過些時間,兩人再熟悉些,或許就能知道詳情。可看著人現在的樣子,這件事必須盡快解決了。


    李蓮花沉默著抽回了手,還要去扒拉。被阮青竹拉回了村長家:“你別管了,兩隻爪子去扒要扒到什麽時候?我去找人清理。”


    說完,他把傷藥塞給李蓮花,自己轉身出門,問村民借了工具,和戲班的人一起清理破船,一直忙活到黃昏,才把船清出來。隻是別說屍體了,斷肢都沒看見一塊。大概笛飛聲壓根沒把籌碼帶來,而他們打鬥時,那些金鴛盟弟子也都在甲板助戰,最後一鍋端,都掉進海裏了。


    李蓮花知道後悶悶地點了點頭,兩隻爪子被阮青竹重新包紮得像粽子一樣才被放過,隻好過起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日子。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揚州自古風景秀美,人傑地靈。李蓮花緩緩步入揚州,不禁想起自己還曾在揚州做過兩件大事。一是紅綢劍舞,二是與花魁鬥棋連輸三十六局。明明才幾年光景,卻覺得已是物是人非。昔日種種已是李相夷的事,李蓮花關心的,是為何越往揚州走,自己的小師弟對自己越沒有好臉色。


    不過阮青竹很快就給出了答案。他帶著李蓮花到了一處園子,裏麵聽到有人在唱戲,念白抑揚含頓挫,唱腔委婉透激昂,走到跟前正聽見一聲唱透千鈞。裏頭應該就是阮青竹的戲班了,李蓮花想著,門口的檢票人果然認出阮青竹,迎了上來:“班主回來了!”


    阮青竹把兩匹馬的韁繩都給了他,讓人進去拴馬,自己抱臂轉身,站在正門往遠處看。李蓮花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阮青竹往遠處那一片屋頂一點下巴:“看見了嗎?”


    李蓮花極目去望,不明所以。


    阮青竹睨了他一眼,冷笑一聲:“可惜蓮花兄來得晚了,若是再早幾年來,說不定還能看上李相夷在那屋頂為博美人一笑,一舞動揚州呢。”


    原來那竟是江山笑的屋頂,李蓮花恍然大悟,不過乍聽得阮青竹說起當年的輕狂事,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梁,幹笑了兩聲。


    阮青竹又示意他回頭,看自家的戲園子:“幾年前的同一天,這戲園子開園。你猜那天上台的人是誰?”


    不會是你吧?李蓮花心存僥幸地想,阮青竹讀懂了他的目光,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眼神。


    好吧,李蓮花總算明白這怨氣從何而來了,畢竟當年的盛況他也是知道的,那晚還造成了不少踩踏事件,他為此跑了好幾家上門補償,還好沒有人因此身亡。那之後他就很少做如此轟動的事了,也算是給自己提了個醒。但沒想到多年後還能遇到一個“受害者”,他都能想到那晚戲園子的慘淡。


    想到這,李蓮花撚了撚手指,立馬一副沉痛譴責的模樣:“這李相夷真是不該,如此張狂輕浮。李某無緣得見也是好事一件,若是能有緣聽當晚上台的那位角兒唱一曲,才算不留遺憾。”


    雖然表情浮誇,但勝在言之有物。阮班主哼了一聲,率先進了園子。


    這園子一看就是花了心血的,一進門就仿佛進了另一個世界。一進門是曲折小路,旁側各式花草,既各自生長,又相映成趣,生機勃勃,滿目青翠從眼睛直接洗刷進心裏,洗去來客一身喧囂。再往裏走一段,就豁然開朗,一座水榭戲台躍入眼簾,台上兩位演員一著男裝,看著像個書生,另一個素白衣服,十分貌美,卻神色哀戚。


    李蓮花剛站定,就聽那書生唱:\"恍惚你如夢嬋娟,似煙縹緲,是書生夜探園,與倩魂相授。\"


    他聽了個半懂,大約是個女鬼書生的故事。李相夷幾乎不聽戲,李蓮花卻聽得饒有興致。阮青竹見他停下看戲,也不催他,將他帶到旁邊給他加了個座。


    這出戲說的是一個書生上京趕考,路遇荒廢舊園,借宿一宿,竟夢見自己被主人家接待,將小女許配給自己,自己高中狀元,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可一覺醒來,還是孤身一人身處舊園。書生貪戀夢中生活,竟駐留幾日,女鬼不忍書生自誤前塵,隻好現身,告知兩人其實是前世有因,今生要結為夫妻,可她苦等書生不至,又被逼嫁人,隻能投井自盡。書生懊悔不已,想要帶上女鬼去城隍廟稟明,求得女鬼還陽,可此時,舊園大門卻被扣響了……


    李蓮花看的意猶未盡,可時間有限,今日的戲隻演到這裏就散場了。阮青竹帶著他去了後台,演書生和女鬼的都在,見是阮青竹,歡歡喜喜地迎了上來,將李蓮花擠開了,一左一右挽住了他。


    這兩位都是女子,還是一對姐妹,兩人挽著阮青竹問他怎麽這回這麽久才回來,有問之前派出去的那些人什麽時候回來,已經有好些老票友想看哪吒鬧海了。


    阮青竹一一回答,又把兩人按回椅子上卸妝,才有空去看李蓮花:“這邊散場了,你是要直接回我家,還是咱們去街上逛逛?”


    李蓮花想了想,自己許久沒來過揚州,更別說在街上閑逛:“此時尚早,不如青竹領我在外頭逛逛?”


    阮青竹這邊知道他拜師漆木山的人不少,就同李蓮花說好,在揚州就不要叫自己師弟了。弄得李蓮花很無語,怎麽好像師弟比自己更介意別人知道自己是李相夷?


    阮青竹確實是很介意,畢竟從前年少無知,他大放了太多厥詞。什麽一定要讓李相夷眼淚汪汪給自己道歉,說不該在他登台日舞劍;什麽讓李相夷親口承認紅綢劍舞不如自己的水袖舞……雖然他現在也是這麽想的,可他卻隻能帶著李蓮花來聽戲,還要帶他去逛街。


    一定不能讓人知道李蓮花就是李相夷!阮青竹在心裏默默發誓,比李蓮花本人更愛惜他的馬甲。


    兩人出了園子,李蓮花看見斜對過有間書肆,門口擺了塊木板,上麵貼了張人像,正是方才那女鬼的扮相,底下寫了三個大字:誤良辰。


    阮青竹見他好奇,就帶著他去書肆,一個文人模樣的人站在櫃台後麵,見是阮青竹,驚喜道:“青竹?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陪朋友去看了出誤良辰。李蓮花,這是何所遠何叔,我爹的兄弟。”


    阮青竹側了側身,將李蓮花介紹給掌櫃的。李蓮花微微頷首:“在下李蓮花,初來揚州,見過何老板。”


    何所遠見他氣質不凡,也很滿意阮青竹這個朋友:“既然是青竹的朋友,就跟著喊我一聲何叔吧。叫李蓮花?這名字可有點怪。隻是蓮花侄兒,你這身體看起來不大好啊。”


    大概因為是生意人,何所遠格外健談,又心思細膩,三兩下就把李蓮花問的沒招了,隻好眼神求助阮青竹。阮青竹哪裏敢說話,甚至在心裏感謝李蓮花給自己吸引了何叔的注意力。


    唉,何叔哪裏都好,就是愛嘮叨,明明是書生模樣,卻比常年上他家想給他爹說親的媒人還可怕。


    李蓮花求救失敗,隻能自救,靈光一閃想到了誤良辰。


    “誤良辰!何叔,我看門口的那塊牌子上有誤良辰?”


    “哦,你說誤良辰。那可是個好故事啊!隻有咱們所謂書肆有,你等著,何叔去給你拿。”


    看著何所遠的背影,李蓮花掏了掏耳朵,無視了阮青竹比給他的大拇指。


    “你太厲害了李蓮花,初次見麵能從我何叔的嘮叨裏活著走出來的,你是第一個。”


    李蓮花給了阮青竹一個腦瓜崩,轉頭環視書肆。


    這書肆布置得很有意思,書架如同一根根立柱,錯落地布置在屋裏,櫃台正對的盡頭,是幾張桌子,桌上放著硯台,有幾塊還泛著水光,想來不久前還有人在用。


    阮青竹為他講解:“那邊是給人抄書用的。可以抄書,也可以自己寫書。都可以賣給店裏,誤良辰就是一個書生寫的,賣書給了他五十兩,排戲的時候又給了他五十兩。”


    李蓮花聽了有些詫異:“那他光是寫這本書,就到手一百兩了?”


    阮青竹一笑:“不止,這城裏又不止我們一個班子,其他人有沒有找他買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戲詞唱腔是我們自己的,別人要學,就得給我交錢。”


    李蓮花聽了暗暗點頭,其他人給的未必有阮青竹他們多,但蚊子腿也是肉。其他班子買完話本,發現沒有唱詞,要麽自己改,要麽隻能找阮青竹買。如此,阮青竹雖花了錢買話本,但既賺了觀眾的錢,又賺了同行的錢。


    最重要的是!李蓮花摸了摸錢袋,自己身上就剩幾兩銀子,還是師娘給的盤纏,一路上吃師弟的,用師弟的,雖然師弟不介意,可他卻難免有些羞窘。尤其是上次自己嘴饞,想買些糖吃,師弟習慣性結賬後,那店鋪老板看自己的目光…


    阮青竹注意到他的動作,眼珠子一轉就有了想法,湊到李蓮花耳邊惡魔低語:“哎呀,如果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同意我們出一本相夷傳,那我得花多少錢啊?哎呀,這些日子李相夷與笛飛聲東海一戰,可太吸引人了,說書先生說的嘴巴都要幹了。要是我們有李相夷親身經曆,我都不敢想會多賺錢!”


    李蓮花:……


    好拙劣的誘惑…但是真的有被誘惑到…雖然很羞恥,但是相夷傳,和他李蓮花有什麽關係呢?


    李蓮花久久不說話,何所遠捧著一個木匣出來,就看見他的乖乖小侄子趴在那位朋友的肩頭說話,一時表情有些奇怪。


    好怪,但說不上哪裏怪。何所遠想不出來,決定放棄思考:“這本就是誤良辰了,雖非原稿,但卻是作者親手所抄,送給賢侄留作紀念。”


    何所遠遞上木匣,見李蓮花雙手接過,心情大好,當即就關了店,拉著兩人回了阮青竹家,說要和他爹開懷暢飲。


    被拖回家的阮青竹:……


    才開始逛的李蓮花:……


    可憐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一的師弟,被熱情的長輩,玩弄在股掌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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